当天就去坐火车实在太赶了,可在酒店安顿下来才三点多,这么早就休息又太早,于是高明提议还是去对岸逛逛。
美因河的南岸矗立着一排各种主题的博物馆,他们随缘走进一间。
一进门,是设计感很强的空旷大厅。映入眼帘的一整面白墙上,黑色马克笔画的密密麻麻的横线几乎连成了一片,看上去主要分布在一米六至一米九之间。
这是一件名为“人类的高度”的奇妙展品。艺术家邀请每一位参观者加入她的创作,试图通过这种互动的方式,记录这个星球上曾经一同生活过的人们,留下些许他们的印记。
作品旨在引发大众对个体与世界微妙联系的感叹与反思。这面墙上每一个名字都证明了他们的独一无二,然而字迹重重叠叠,又让他们仿佛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个体的存在并非孤立的,它们在这样的交织**存、共同成长。
高明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面墙,久久没有动作。
“想什么呢?要不要也去画一个?”陈贤开口问他。
高明寻声抬头看了陈贤一下,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叹气道:“哎,可惜我现在可能只有一米三八了。我就会成为那个特立独行的小矮子,和那两个叫Finn和Matteo的小孩作伴。”他指指墙的低处那两道黑线。
陈贤看着他自嘲的脸,蹲下身,一条条解开他的束带。
“你抱住我。”他说。
高明疑惑了一下,但照做了。他把上身前倾,双臂伸出去,失去重心直接趴进了陈贤怀里。
“抱紧了,来,一、二、三……”
膝盖抵着膝盖,陈贤稳稳地把高明从轮椅上托抱了起来。
“啊?别啊……嗬……”
突然“站”了起来,高明因为低血压,眼前一黑,手自然而然地松开垂落。还好陈贤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让他的一侧的手臂和头还都挂在自己肩上。
可另一手托在高明没有什么肌肉的臀部,隔着裤子都能感觉到因为突然的活动和位置变化,下肢肌肉都在痉挛,他下面泻着,纸尿裤快速充盈。
陈贤心脏咚咚地跳。他开始后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唐突地抱高明起身。
“抱歉啊,高明,没事吧?”陈贤仔细去感受他紧贴着自己胸腔的起伏,和在自己颈窝的鼻息。
怀里的人渐渐缓过来了,他感觉到高明吞咽了一下,自己脖子也被他重新抬起的手臂搂住。
一定很难受吧,他双手都在颤抖着。
“没事,哥……别担心……也该减压了……”可他嘴上在虚着声音安慰他。
高明的腿不太能伸得直了,双脚耷拉着拖在地上。现在肌张力已经下去了些,只剩颤抖点动着,刚刚其实挛缩得更恐怖。
陈贤定了定神,把高明抱得更高一点,小心地调整位置,让他恢复了松垮灵活的脚踝晃动,找到一个刚好能让双脚勉强踩在地上的角度,腰臀贴住墙壁。
“还好吗?后面是墙了,我抵着你的膝盖呢,别怕。”陈贤几乎是把他压在墙上撑着,另一手摸着他的脖颈安抚他。
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看到他们这么危险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过来问需不需要帮手。
陈贤请他帮忙沿着高明的头顶,在墙壁上画下一条新的线。
高明小声地说了句“Danke”。
脸上好像有火在烧。
他的头搭在陈贤肩膀上,刚好可以看见他背后的情景。
周围那么多人,却突然安静了,都尴尬地看着自己软弱滑稽地被撑在这里。
真像一场公开的处刑。
高明恐慌地垂下眼,避开路人的视线。
他要坚持不住了,本就因为恐高心慌得要命,下面感觉不到陈贤的触碰,更是没底。有知觉的地方因为起身而拉扯着疼,现在两条废腿上的肌肉又开始震颤起来强调自己的不适了。
他怕自己摔了,怕痉挛起来伤了陈贤,怕纸尿裤兜不住排泄物,怕当众出糗……
陈贤感觉到高明不断颤抖着向下坠,赶忙后撤了半步,又抱起他。
“没事的,高明。放松,别害怕,我们现在去坐回去了。”
他把高明又放回轮椅里坐好,安抚他不安分的双腿,帮他把那双瘫脚搭回在踏板上,蹲在高明面前仔细确认他的状态。
陈贤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生怕自己刚刚冲动的举动伤害了他,却又说不出半句好话。
工作人员一直帮他们扶着轮椅,过了两分钟才从刚刚突然暴露在眼前的残态上回过神,拿着马克笔递给他们俩。
“你帮我写吧。”高明轻喘着,脸色特别差。他不想让别人等太久,示意陈贤去接笔。
那段线,也不是他能再够到的高度了。
陈贤听话地站起身,在那道线旁边写下了高明的名字。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里的人,又提起笔,紧接着刚刚的字迹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写上老子的身高。”高明心里过意不去,故意说点什么来缓解陈贤的不安。
“好好好,我永远记得你一米八三。”
“我大学的时候还长了两厘米呢……”
“嚯,行,一米八五,一米八五!”
于是陈贤又提笔,在高明的名字下面续上个“(185)”。
轮椅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道:“我要是现在能有一米五八我都满意了,哈哈哈。真是丢人丢到欧洲了。”
陈贤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也陪他笑了一下,但那心酸的样子,又让他很难过。
“Look over here!”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招呼。
有路人用拍立得拍下他们,抽出照片送给了高明。
影像慢慢显现:陈贤有些警觉的脸、高明轻松的笑容,他们一站一坐,背后是那面刚刚写下名字的墙。
高明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他还从来没有一张和陈贤的合照。
陈贤像他的守护神一样伫立在旁边,一手下意识地扶着他的轮椅手柄。
恍惚间高明想起那个理发店老板和他爱人的合照……
笑容从他脸上淡去。
他有些动摇地看向陈贤。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记得我吗?
你会像那个老板一样,把这张照片放进相框里珍藏吗?
你会因为爱和不舍而自责吗?
——我在做什么啊?我为什么会一直企盼你永远记得我呢?
“抱歉啊,我还是……是我太欠考虑了。没事吧?”陈贤看他好像不开心了,把轮椅推到墙边,蹲下身牵着他一只手按揉,轻声在他耳边道歉。
高明回过神来,心里乱乱的,说出的话也怪怪的:“没事的,贤哥,别放在心上。我本来就是个残废了嘛,没什么可羞耻的了。反正也丢不了多少年人了……”
陈贤听了他的话更慌乱:“高明……你这么说是在剜我的心。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真的。我今天很开心。”
是真的很开心,但越开心越不安。
陈贤和自己在一起,要承受的东西太多了。
自己需要的照顾和帮助、这稍不注意就会生病的身体、别人异样的眼光,还有日后……
他不敢再细想了。
自己对幸福的渴求,根本就是他沉重的负担。
怎么舍得啊?
高明胡思乱想着,一直蹲在他面前垂着头沉默的人突然开口道:“给我可以吗?”
“什么?”
“照片,我想要。”
还是头一次听陈贤开口说想要什么东西,高明怔怔地把手递了过去,看他取走,然后沿着白边把照片折成合适的大小,珍重地塞进了卡包的透明夹层里。
陈贤每次付钱都要拿出来这个卡包拍卡。
高明红了脸。
也后悔了。
他绝对会像那个理发店老板一样,把合照放进相框里珍藏的。
不,不要做那种事情。
高明连忙说:“不行,这是借你的,回去得还我。”
“嚯,小气鬼。”陈贤不知道他在想那些,只笑他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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