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贤老是这样,脑子里一大堆的问话,根本等不到高明一一回答,就拦不住地追出来。
往常高明还能心平气和,可今天是当着那么多熟人的面掉链子。他原本都快哄好自己了,被陈贤这样一逼问,在学校的窘迫感又反刍回来。
“是……都怪我……都怪我……我心里没逼数,不知道自己冷也不行热也不行,恬不知耻往正常人的世界里凑!”高明紧攥着拳头,又没力气抬胳膊,青筋都绷起来。
“喂!”陈贤拉住他的手,帮他揉捏小臂:“高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身体经不起折腾,太危险了,知道吗?”
“知道。”高明猛地抬头,瞪着陈贤的双眼:“我多无能,我自己还不够清楚吗?!你何苦……何苦提醒我?”
胃痛得他直冒冷汗,上身一波一波地起鸡皮疙瘩,这一激动,又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越来越窒息。
陈贤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避免再和他争论。
他伸手扯了一段卷纸,一边帮高明处理,一边道:“现在还不舒服吗?我带你去医院。”
“你别碰我!”
“别耍小孩子脾气,听话。”
“我耍脾气?!……”
胃里一阵绞痛,但能吐的早就都吐完了,如今只剩干呕。舌根又抽了筋,高明只反问了一句就说不出第二句话。左手使劲拧着上腹,那是他身体有知觉的最低位置,皮肤感觉不甚清晰,但内脏的感觉神经可以不经脊髓,胃痛强烈又真实。
“这么严重?”陈贤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把这频频作呕到面色惨白、四肢冰凉的青年抱起来。
还没被放到床上,残废的肢体就严重痉挛起来,怀里的人只剩下倒气的力气,簌簌的双睫间只留着一线眼白。
“高明,哪里难受?告诉哥。别闹情绪好吗,不利于康复……”
“我……我是什么东西……”刚刚的话还没说完,身上没完没了的不适让高明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我就只配,只配……在床上……等死!”
“这天儿把你脑子热傻了吗!”陈贤护着他剧烈抽搐的双腿,又怕用大了力伤了他,由着它们一下下踢到自己身上。手忙脚乱的,还要听他说这些最受不了的话,陈贤只想他赶紧闭嘴。
高明多久都没有这样放肆了,陈贤发现自己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怎么让他冷静下来。
他还在说个不停,越说越激动,眼泪在眼眶里积不住,大颗大颗滚入鬓角:“我还不够……还不够不要脸吗?你看着这畸形样子,有多碍眼!你试试求同事抱你起来?你试试被别人看到你是个需要穿纸尿裤的废物?!咳……咳咳……”
见他呛咳,陈贤赶紧又把他托抱起来,帮他拍背。
敲击的震动通过紧贴着的身体也共鸣到陈贤胸膛,好像把他自己也敲醒了。
——要多理解他,多理解他。
“高明,高明……不说了,啊,没事的,大家都知道你也不想的,大家都知道你很不容易、很坚强……”
不是早该习以为常了吗?陈贤奇怪。还以为他已经都接受了,怎么反应这么大。
难道是在学校,同学老师怎么他了吗?大家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吧?
……同学老师?
陈贤突然想起,高明手术住院的时候,只要是学校的人来,他一概不见。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就说自己头晕,装睡躲过去。
那时候不太管他,但觉得他休息好最重要,也就帮他推掉那些探视。
问题就出在这吗?
就像在德国开会时那样,他一直极力避免工作上的人看到他的残疾、看到他的无助。好像那样别人就能真的无视这个事实,他的学业、事业还能完全不受限一样……
只是大家都不忍心戳破而已啊。陈贤想着,咬住自己嘴唇。
是不是就像做了好多准备,突然莫名其妙,裁判一声哨响,被勒令下场。但坐在冷板凳上,依然在幻想着,还有下一次上场的机会?
谁都知道是自欺欺人。
但单纯的一个眼神,或是像高明的导师那样,自然而然地说一句“可惜了”。
幻想的泡泡就破了。
陈贤也很心疼他,但是关关都要他自己过。
拍背的动作渐渐停下,陈贤腾出手把被子拉过来,遮住了他的双腿,让他不要再看到受刺激。然后更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如果可以,别说试试,那些丢脸、那些疼,我都愿意替你承受。可我就只能说说而已……我们高明真的做得很好了,就算哥真能替你,肯定也做不到你这么好。”
“你心里的难过肯定超出我想象,抱歉,我不该说那种话,想发脾气就发,没事的,就是别伤着自己。”他说着整了整高明身下的枕头,把他稳稳放下来。
怀里的人儿折腾得不成样子,汗和泪混在一起,刘海贴了几绺在额头上,眼睛紧闭着,嘴唇还是毫无血色。
“哪儿不舒服?是胃疼吗?”陈贤拉起他紧紧按着肚子的手:“手这么凉,哪像到夏天的样子。还能坚持吗?哥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高明摇头,艰难地解释:“只是受凉,喝了冰水……”
“你怎么可以喝冰水?”陈贤脱口而出:“就这么管不住自己?”
“我能自己爬起来去接水?我还能腆着脸说‘帮我换杯温的’?”高明猛地睁开眼,委屈得又流了两行泪下来。可视线对上陈贤慌乱又自责的眼神,他也不忍再说下去了,只继续伤心地嘟囔:“……别人的好意,有一点就行了。”
“对不起……哎……”陈贤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
真是多说多错,陈贤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紧闭住嘴专心照顾他。
手摸上去,腹部皮肤又涩又冷,先解决肠胃不适要紧。他让高明在床上躺好,很快出去又回来,忙忙碌碌,又是热敷又是喂药。
温盐水喝下去,高明终于舒服了些,抬起手拽住陈贤的袖口。
“抱我。”他说。
“嗯。”陈贤侧坐在床边把他揽住。
高明把头闷在他怀里,像撒娇一样:“我不想再出门了……”
“好,不想出就不出。”
“……可是,世界要丢下我了……”
“不会的,不怕,不怕,不会丢下你。”陈贤抚摸着他的头安慰他。
“你说不会就不会?”高明累了,说着说着眼皮就开始打架。
“我说不会就不会。我改名叫‘世界’,‘永恒’的长度里,我绝不丢下你。”陈贤说得很轻,又很郑重。
“哈哈……”高明很给面子地轻笑了一下,又把头埋回陈贤怀中,闷声道:“不用你改名,你就是我的世界。”
别人的好意,有一点就行了,高明不指望太多。
没有人能真正解决这问题,世界不能,陈贤也不能。
恐怕只有……
他闭上眼,看见黑暗。
但这黑暗里没有平静。
所以这个自我放弃的想法,还不是正解。
陈贤的心跳声,像在提醒他保持理智、催促他振作。
可怎么这么难啊?为什么那么努力的陈贤、这么竭尽全力保持乐观的自己,在这现实面前,都仍然那么无力呢?
是因为自己真的信了陈贤承诺的那句“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吗?
是因为多巴胺给过人虚幻的勇气吗?
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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