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绩很给力,驾轻就熟,没多久就帮高明把纳米载体的表征工作做完了,可高明自己这边的生物效应实验结果却一直不对头。
科研进度卡在这,新分析出的信息学数据也与之前的实验结果不相称。高明翻出自己五年前的实验记录,才发现有个对照组没有选好,或许正是原因所在。
简直是学术生涯的滑铁卢。当年还没完全摸到做科研的门道,可以说做出那个实验的家伙,就是现在的自己的猪队友。如果换了正确的对照组,效果不好,对整个课题可是毁灭性打击。
但事关科学严谨性,必须立刻做实验验证。
可重做一次是个很费时间的事,师弟师妹都有自己的课题要忙,更何况要用到的技术在高明之后只有林启渊会做,如今启渊师弟又毕业了。重新培养一个熟练工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也需要高明来教,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他自己回去做。
这实验一旦开始,要连做四天。这阵子雨水很多,一到阴雨天,他就痛得起不来床。高明和导师谈了这个情况,导师安排了一个研究助理和他配合,叫他别太焦虑,在身体允许的范围内慢慢做就好。
高明很感激导师没有因他残废而剥夺他做完课题的权力。但他也明白,导师这么劝他,全是看他身体不好。之前导师可是个要求很高、很push的人。他没说出口的高明全都懂,这是很热门的前沿研究主题,如果不争分夺秒,这么多年的成果很容易被其他课题组抢发。真到了那时候,文章的创新性就没有了,大家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结果,将会大打折扣,更不要提后期的应用前景……
还记得自己在组会上第一次报告这项新发现的时候大家有多兴奋。如果做出完整的故事,可以为奖赏回路提供新的理解,意义重大。
这研究不只是他和导师的,还凝聚了好多同门的心血,怎么可以就断送在自己手上?
得争分夺秒把它做出来。
每每想到这就更加焦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分秒可争。
下一次遭遇意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如之前一样幸运。
于是他立刻联系了研究助理,按照天气预报,把实验全都分工安排上。每个晴天,他都跟陈贤似的,起早贪黑,忙得无暇顾及其它。
陈贤又看了一次手机,还是没有新消息。
傍晚时问高明晚饭吃什么,一直到又开完了两个会还没收到回复。打电话也都没有接,陈贤心慌得要命,再也没法继续加班。
这阵子高明总要回学校,一干就是一整天。陈贤很欣慰他又重新找回了干劲,也就由着他去,只是多加叮嘱、每天傍晚去学校绕一下把他接回家。高明也一直乖得很,有时做实验没及时回复信息,空闲了就会打回来,从不会像今天这样联系不上。
赶回家的路上,陈贤不断地换着法子重拨,电话打不通就打语音,可无论怎么打都没有接应。
家里没有人。灯都关着,电动轮椅也不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也被带走了。陈贤急得要发疯了,立刻又冲出家门,拦车直奔大学。
已经入夜,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紧紧盯着车窗外,害怕眨眼会错过高明的身影。从校门口下车,一路找一路问,直到医学院的实验室大楼。
高明所在的学院每个门每间房都有门禁,陈贤进不去,只能站在电梯间不停重复给高明、以及他认识的可能知道高明在哪的人打电话。
毫无回应。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学生,陈贤赶紧尾随着进去,找到实验室,也空无一人。他沿着走廊,扒着每个门往里看,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那个坐轮椅的男生。
夜里加班到十一点的人不多,没有人知道高明在哪。陈贤急得后背直冒冷汗,害怕他是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出了意外,转头就要去找警卫监控室。
这时,一个女生迎面走了过来,陈贤忙拦住她询问。恰好她认识高明,两人虽不是同门,但在同一间大实验室。
女生帮着他在预约系统上查到高明所在的课题组有人订了晚上时段的公用显微镜,内线电话打过去却没人接。
陈贤求着她带自己去那看看。显微镜房在负一层,他们真的在那找到了高明。
陈贤低声谢过女生,随即愤怒地敲起门。
因为在拍荧光信号,房间里几乎全黑。正盯着显示屏的高明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门外的情况,被突然的敲门声吓得不轻。他捂着胸口回过头,从门上的小窗口看到陈贤。
他忙看了一眼手表,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喘了口气,高明控制着轮椅从显微镜前撤出来,给陈贤打开了门禁。
“你怎么回事!不回家也不接我电话?”
房门被猛地拉开,带着怒火的质问劈头盖脸地砸进来。
高明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哥……这没信号……”他好半天没说过话,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陈贤气得掏出手机,使劲按亮了屏幕,果然如高明所言。他气愤地继续问:“那内线呢?你也不接?”
高明愣了一下,侧头去看了看门边的高处,原来刚刚再早些时候吓了他一跳的是电话,那时忙着调显微镜设置,根本没心思去管。
他指着那里,弱弱地找借口道:“有点远……有点高……我不方便……”
“你这穿的什么玩意儿?”陈贤拎着他的实验服问。
轮椅上的人把白大褂反套在身上,后襟在前,双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像穿了个围裙。
高明咧嘴假笑了一下:“这样比较暖和。”
陈贤怒而不语,胸口剧烈起伏。
“哥……”他靠近了一些,讨好地叫了一声,伸手去够陈贤的衣角,“你别生气啊……”
陈贤闭上眼睛深呼吸,刚刚真的要被急死了,现在找到了人又气得发懵。
“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陈贤的语气还是很愤怒。
高明仰视着陈贤,那人正背对着走廊的灯光,看不清楚表情。
“还得一会儿呢。”他小声答。
陈贤扫视了一下房间里面,只有激光的提示灯和电脑屏幕亮着。
“你一个人在这?你坐了多久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身体不要了吗?……”
“哥……贤哥!”高明打断他一连串的问句,抓住他的衣角,拉了一下:“别生气,你来,你来。”
他拽着陈贤,右手操纵着轮椅回去。陈贤关上了门,跟着他走到显微镜前面。
“你别看那个激光噢。”高明用下巴指了指打在玻片上的亮点提醒道。然后他停下轮椅,指着屏幕上正一行一行扫描出的图说:“哥,你看这个。”
陈贤蹲下身,看着他手指的地方,红色绿色蓝色的荧光在黑色背景上不断刷新。他看不懂那是什么,侧过头去看高明。
那家伙兴奋得不得了,眨着大眼睛一下看屏幕,一下看他的眼睛,微笑着讲:“这个是轴突,你看,这个红色是我标记的膜蛋白,绿色是我们的化合物,这边这个是树突棘。我把它放大……”他用鼠标点点按按,拖动一个进度条:“哥,你看这儿,你看这个小泡了没,你看它从这头飘到那头去了。”
“什么意思?”陈贤看着他指着的小亮点皱了皱眉。
“你再看我之前拍的这个,”他说着点开另一个文件:“这个完全没有,这都是黄色的,就是红绿信号是重合的。哥,这说明我做的那个小分子是有用的!它能结合这个受体,抑制突触活动。”
陈贤看着他映着屏幕上光彩的眼睛,亮晶晶的,很久没见过他这样了。他冷着的脸缓和下来:“嗯……所以呢?”
“嗯,好问题。”高明笑了笑,俨然要给他上一课的样子,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了一些。
他耐心地讲起来,从神经递质的释放一直讲到了这化合物在成瘾问题和神经治疗上的潜在应用。说话间,他的腿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一只脚冲出了踏板,另一只虽还在上面,却踩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陈贤看着他不以为意地把双腿拢到一起,然后拎着裤腿,把它们重新扔回该在的位置。
“……当然这都只是初步结果,至于都对哪些神经元类型有效、跨物种重复性怎么样、如何给药通过血脑屏障、和现有的药物相比孰优孰劣,这都是后话,还有很多需要做……”
默默听着高明滔滔不绝,陈贤又焦急又狠不下心打断他。
他只觉得,管它什么孰优孰劣呢?
要是面前这个家伙出什么事,就算这新发现能救活全人类,也没用啊!
高明兴冲冲地说完了,热切地看着他,好像在期待他给什么评论。
陈贤却只问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出虚汗?”
轮椅里的人身体晃了一下,一点一点丢了眼里的兴奋。
被他一提醒,高明浑身上下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了。
“高明,我问你,你们做这个科研需要什么?是要很聪明吗?”
高明闻声靠坐了回去,想了好一会,才摇了摇头。
“可能最重要的,是耐心、时间、运气。”他说。
“这些别人都没有吗?” 陈贤追问。
高明被他问得又愣了愣,眼神暗了下去,回道:“不啊,恰恰相反,别人都有,只有我没有。是我没有时间了,没有耐心等师弟师妹熟练,也是我没有运气,才挣扎到如今。”
“你……”陈贤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么自暴自弃的话,一时语塞。
“哥,我知道你心疼我……”高明抬眼看向他,可怜巴巴的:“但我太急了,我是在为自己做这些,我想看着它完成,还有那么多没有做,我怕……”
呼吸有些受限,高明喘了一下,继续道:“……我怕等下去,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陈贤佯装不懂。
“不怕你笑话,我没什么高尚的出发点,来读博,最初只是为了见你。现在做实验也是,功利的、自私的。研究谁不能做?没有我迟早也会有别人做出来。我就只是想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嗬……”
高明越说越激动,差点喘不上气,一边用拳头捶着自己胸口,一边又紧接着说:“我不想到死的那天,发现这一生从未执着过什么,从未做成过正向的事情,没有一点能为自己辩解的证据,拿着白卷下地狱!”
“你说什么呢!”陈贤急了,拽住他的手,那手冻得冷冰冰的。
“哥……我好害怕啊……”泪水又浸满了他眼眶,在黑暗的房间闪着晶莹的光,非常醒目:“我过得提心吊胆。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破烂,再怎么小心注意,不还是越来越破吗?还不如就任我这样吧,至少我还能觉得自己有点用……”
“别激动,高明!你别激动!我不是在责怪你。”紧抓着他的手腕,陈贤能感觉到他越来越快的脉搏,和愈演愈烈的震颤。
那次肺栓塞之后,高明心肺功能都变差了许多,稍不注意就会发生呼吸道感染,活动量大一点就会气喘眩晕,很多的复健动作都做不了,瘫足也总会水肿不能久坐。
可这样他反而好像更不当回事,更拼命工作。
陈贤真是受不了这和尚不急庙急了。可没想到就是问问,他却反应这么大。
高明好像一口气提不起来,身子在轮椅里歪倒,刚刚的力气都荡然无存。陈贤赶紧扶住他,让他靠着自己,也没放开他的手腕,留意数着脉搏。
“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高明,没事的,没事,放松,我没怪你。”
指尖的微弱脉搏逐渐规律了,陈贤看着这让他没有办法的人,咬着牙叹了口气。
“慢慢来,别急。我是担心你,你一专注起来就会忘记照顾自己。但身体只有一个,是一切的基础,拼命去做任何事都是本末倒置,知道吗?”陈贤抚摸着高明的头和后背,苦口婆心地说些老生常谈。
轮椅里的人安静下来了,呼吸恢复稳定,痉挛的肢体不再拧着劲。但好像因为这次发作而透支了精力,靠束带捆着才能勉强坐稳,脖子也支不起来。他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掉眼泪。
陈贤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帮他一寸一寸按摩舒缓虬结的小腿肌肉。
“别怕啊,乖,有哥在呢,这要怎么做?我帮你。如果你以后要工作到晚上,跟我说一声啊,我可以来陪你,不然,我会很担心。”
陈贤边掏出纸巾帮他擦泪边继续说:“你才不是没用的人,你太重要了,知道吗?你看,你要是现在突然撂挑子不干,我连这个机器要怎么关都不会。”
高明眼泪汪汪地看向陈贤,不知道自己的心焦和恐惧,对方到底能理解多少。
但他心里很明白,理不理解又能怎样呢?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
自己的执念,不应该影响到身边人。
“陈贤。”他声音虚颤着叫他。
“诶。”陈贤听得心慌,握紧了手,像怕他跑了似的。
却听高明道歉道:“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陈贤愣了愣,然后不住地摇头。
“谢谢你来接我下班。”高明微微抬了抬头,朝他挤出一个微笑。
一回到有信号的地方,陈贤就叫高明把手机给他。他手速很快,给他装了个定位APP。
“不能再让我找不到你了。”他一边设置一边念叨:“这下你就算没有网,我也能知道你最后在哪、是手机没电了还是没网了、从几点开始失联的,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
高明拿回手机,看着那个只有他和陈贤的“家庭群组”。两个初始头像聚在地图同一处,点开陈贤的,能看见他今天忙碌的路径,看见他从九点多开始,就来来回回地在家和学校附近找自己……
眼眶又酸酸的。
陈贤以为他在顾虑什么,忙说:“我不是想监视你,高明,我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我真的怕……”
“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高明打断他:“我现在身体是个什么样、多让你担心,我知道的。我保证,以后提前跟你说,定位我也会一直开着,我也会加油,恢复得更好一点,不心急……”
陈贤俯身紧紧搂住了他。
无论是什么方式,他那么珍惜自己,高明已经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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