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衙。
浅浅的一轮月亮,落在青黑的屋檐上,像软缎上掐出的半个指甲印。
衙门的廨舍里已经点上了纱灯,昏暗的灯火摇摇晃晃,映出堂下那个漠然站立的女子。
都说灯下看美人,未饮醉九分。
明灭的纱灯下,美人脸庞愈发白皙,宛如春日枝头上一朵悄然绽放的白樱。特别是她如今穿着一身男子的袍衫,宽宽大大的款式,却愈发地想让人将它扒下,看看里头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沈直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越发觉得心跳怦然。
想他好歹沈氏嫡子,得崔首辅提携,如今又是这应天府正三品的府尹。他都已经不计出身家世,主动提出想娉苏氏女为继室。
继室,又不是纳妾,金陵城里多少女子求之不得,偏偏她却整出一套什么孤星降世的说辞,活活将他逼成了个光棍。
故而今日这一遭,有多少是为着查案,又有多少是为了当日的那一口恶气,沈直恐怕自己也不清楚。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只能说她倒霉,偏就落到了自己手上。
沈直轻哂,斜靠在身后的官帽椅上,眼神玩味地开口道:“苏娘子,别来无恙啊?”
苏若星眼睫轻颤,心里却早已升起一股难言的厌恶。
赵家的案子按律当是由三司主办,可如今被这莫名的应天府尹横插一脚,苏若星着实时没有料到。
可事已至此,当今之计唯有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苏若星整理好情绪,面色镇定地抬起头,不卑不亢地回了句,“小女见过大人。”
这一声“大人”真是十足的悦耳,沈直听得耳心发热,再见她这副倨傲的模样,心头便也开始有些龌龊的幻想,只愿攀折下这朵曾失之交臂的娇花。
于是他“嗯”了一声,态度倦懒地问:“本官记得苏娘子尚未出阁,怎么好好的苏府不住,却住进了那清凉寺的客院里?莫非是打算削发为尼了不成?”
“并非。”苏若星对沈直稍欠了欠身,道:“小女之所以暂住清凉寺,是因着七日前的亡母家祭。亡母膝下唯有小女一人尽孝,父亲公务繁忙,故今年的家祭便由小女一人操持。”
“哦?这样……”沈直挑眉,那目光由她胸前逡巡而过,落在她恭顺垂落的眉眼,倏地笑出了声。
“既是亡母家祭,苏娘子当好生呆在寺中便是,可本官怎么听说娘子这几日来,每日都会出入寺庙,怎么?娘子难道是与谁有约?”
堂下之人微微一怔,眼神中隐约浮起躲闪之意。
沈直看在眼里,心中便是窃喜。他起身行至苏若星身侧,伸手想拍拍她的肩。
苏若星却往旁退开,恭敬地与他拉出足有一臂的距离。
行。
沈直笑出了声。
谄媚讨好的卖笑女到处都有,他早不稀奇,倒是像她这样刚烈的少见,可越是这样,往后求饶的时候,才越是好听。
沈直哂笑着收回了手,推心置腹地对她道:“苏娘子的父亲不在朝廷机要之处,想是苏娘子也不知,那赵家牵扯的这桩淤田案究竟如何。这么说吧,事发至今,满朝文武敢为赵家说话的,不是被下狱就是被革职。赵家如今早就是过街的老鼠、落水的狗,苏娘子有情有义想要拉上一把不要紧,怕只怕这狗没拉上来,反倒将自己和令尊都拽了下去。苏娘子……”
沈直刻意放柔了语气,俯身暗示苏若星道:“苏监正在朝中不过清水衙门的五品小官,无依无靠没有根基,可倘若他的女儿,能有一个背靠首辅的三品相好,事情想来会好办很多的。”
沈直语气暧昧,再次朝苏若星伸出了手,“苏娘子……”
“沈大人,”苏若星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躲开他的手道:“沈大人误会小女了。小女方才不透露自己的行踪,并非是心中有鬼,而是因为所约之人所行之事,小女不能,也不敢透露。”
一席话说得有头有尾,沈直差点就要信了。
“是吗?”他挑起一边唇角,笑得邪肆,便要逼问苏若星,“那苏娘子不妨说说此人是谁,本官倒要看看是哪门子的私密。”
苏若星不慌不忙,等的就是这一句。
前几日她之所以陪朱令仪去赌坊,便是为着像今日这样被官府盘问的时候,有个人能充作她的屏藩。
“回大人的话,”苏若星服了服身,道:“小女出寺相约之人乃平定县主,至于县主的行踪,大人若想知晓,可亲自问过,县主之前与小女有过三令五申,小女实在不敢多言。”
“平定县主?”沈直一噎,被这四个字堵得不上不下。
要知道平定县主向来跋扈,其父是隆丰帝堂弟顺阳郡王,母亲还是先皇后的胞妹。而他不过区区一个应天府尹,怕是要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去质问县主!
思及此,沈直方才还发热的头脑,霎时被一桶冷水浇了个透。
苏家与朱家不熟,且他私下也不曾听过,苏若星与县主有什么来往。可越是如此,沈直倒愈发觉得苏若星的话有几分可信,毕竟像朱令仪那样的门庭,他一个三品官员都不敢随意攀扯,更何况一个小小五品官员之女?
沈直冷笑,心道果然是让他吃过哑巴亏的苏家女,明明都任人鱼肉了,还能闹腾出别样的水花。
可看着那张娇艳妩媚的芙蓉面,再看看那直裰都遮不住的好身段,心中邪欲便裹挟着愤懑疯狂滋长,像落进灯油的火星,一瞬便烧得无法无天。
总归人都进了应天府了,定不定得了罪是一码事,可什么时候出去、怎样才能出去,这该是由他这个应天府尹说了算的。
沈直冷呲一声,眼神阴鸷,“拿县主压我?是赌我不敢去问县主?”
他声音寒凉,却带着能判人生死的笃定悠缓道:“我不敢去问县主,可难道还不敢问你吗?”
沈直侧头,乜向一旁的衙役道:“此女出言不逊,藐视公堂,按律当杖二十,来人!速速去将刑具取来!”
重重的一掌击在桌案,发出震耳惊响。
衙役怔然,片刻后还是依言取来了行刑的廷杖——两根长五尺,厚两寸的铁木板。
庭院寂寂,苏若星抬眼攫住堂上之人,一双手却在广袖之下紧紧地蜷握。
实则从遇到沈直的那一刻起,苏若星便没想过今日能全身而退。可无论如何,有了朱令仪这样的护障,只要她咬死了不承认,官府便抓不到任何能治她罪的证据。
如此一来,也算是保全了苏家。
思及此,苏若星咬牙撩袍,便跪下准备领刑。
沈直没想到这苏娘子看着娇弱,性子却实在刚烈,竟然二十杖都没能换得她一句服软求饶。
“好……”沈直冷笑出声,咬牙对衙役道:“还愣着干什么?要本官亲自动手不成?!”
衙役得了训斥,再不敢怠慢。两人持杖朝苏若星行来,将她死死摁在了受刑的条椅上。
“动手!”沈直怒喝。
也就是在这紧绷的一瞬,院外倏地响起“笃笃”两声。
不是寻常敲门的声音,而是有人重重地踹开了应天府的仪门。
苏若星简直惊悚,别说此处是应天府的衙门,就算只是三品官员的私宅,放在整个金陵,她也想不出还有谁敢如此大胆地直闯?
行刑的廷杖就这么停住了,喧杂的气氛也一霎寂静。堂上的沈直更是咒骂着,径直撩袍跳了起来。
身上桎梏松了,苏若星浑浑噩噩地从条椅上撑起来,一抬头,却见那敞开的仪门外,淌涌进了满地的夜色。
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立在那里,巍然不动。
不过一瞬,他身后的火把纷然涌入,宛如蜿蜒游动的赤焰火龙,将应天府的堂前院后都照得敞亮一片。
苏若星也是此时才看清,来人穿一身绯色长袍,劲瘦的腰身被那白玉带一掐,更显得身量伟岸,一身绯袍便像是与月光交织的火色,流泻而下,简直不似凡人。
她怔了怔,依稀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可不待她理出个头绪,只听“哐啷”两声,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沈府尹竟然偏身撞到堂前的隔扇门,失语半晌,才颤巍巍地唤了句,“谢总宪。”
总宪……
苏若星错愕,她虽不懂官场钻营,但也知道“总宪”两字的意思——那是都察院之首,正二品左都御史的官名。
上谏天子,下纠百官。
若说县主的行踪,应天府不敢过问,那么如今堂上站着的这位,便是绝对敢的。
苏若星心头一跳,赶紧张皇地将头埋了下去。
悠缓的脚步由远及近,廨舍里黄澄澄的光,将身侧那双皂靴染上一层薄金。
一个清朗声音在头顶响起,来人似是垂眸瞥了她一眼,才问沈直到,“听说沈大人带回个淤田案的嫌犯,甚至不辞辛苦,大晚上都要开审,本官感念沈大人的尽心,特地过来看看。”
一席话不动声色,却是说得苏若星心头一惊。
按照南靖律法,审问罪犯无一例外都需先向朝廷上报,且需在白日的公堂之上。
如今沈直半夜无令审问,是为动用私刑,不过是欺她苏家没落,无人照应,也料定苏湛不敢得罪崔党,不会替她出头罢了。
“回、回谢大人的话,”果然,沈直一愣,当即便撩袍跪了下去,“下官已让人准备好了文书,可无奈下官实在忧心此案,又事关追捕逃犯,害怕若是晚了,逃犯走远再难追回,才一时糊涂……”
“是么?”那人哂了一声,话尽于此,到底是没再为难。
就这么三两句的功夫,沈直已经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方才看见谢玉衡亲临的时候,他便已经想了起来。苏家虽然没落,但早前却是谢玉衡母亲的主顾,也算是对这位总宪大人有着所谓的一饭之恩。
尽管显贵后的谢玉衡似是在意这段不算体面的过去,刻意与苏家疏远,可淤田案毕竟事大,倘若苏家女被他安上个私放人犯的罪名,难说谢玉衡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想着这一位如今的圣宠和手段,沈直只觉背心一凉,冷汗都淋淋地浸了出来。
他赶紧毕恭毕敬地汇报了事情原委,完了还不忘俯首认罪,“确实是下官唐突了,方才下官已经查明,苏娘子这几日都与平定县主在一处,不存在私放逃犯的嫌疑。下官擅自动用私刑审问,是为不妥,明日就诣都察院服罪。”
谢玉衡却道:“可是滥用职权的罪名不轻,轻则降职罢官,重则徒刑流放。沈大人不过一念之差,若因此丢了官位,可谓朝廷之失。”
浅淡的一席话,甚至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却偏让沈直听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俯身几乎头点地,颤巍巍地道:“下、下官谢大人体谅,一切听大人安排。”
谢玉衡这才浅淡地“嗯”了一声,对身旁的衙役道:“本官看这廷杖都请出来了,那便物尽其用吧。”
月上中天,苏若星才终于从应天府衙出来。
仪门洞开的一瞬,她疲惫地抬头望了望,许是飓风过境的缘故,今日的星空格外清朗,无端让人的心情都跟着晴了几分。
她搓了搓有些凉意的双臂,便冷不防被一件斗篷给罩了个透。
“披上。”
身后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寒凉。
苏若星扒开罩住面门的斗篷,这时才借着檐下的风灯,看清那张冷峻出尘的脸。
而后,似曾相识却又茫然无措地蹙起了眉。
四目相对,气氛霎时便有些诡异。
须臾,他挑眉,扯出个略带愠怒的笑,问她到,“怎么?年初才见过的,又不认识拙夫了?”
拙夫……
苏若星恍然地瞪大了双眼。
她想起来了。
谢玉衡却不领情,从袖中抽出一沓稿纸,寒着声揶揄,“苏娘子既不识本官,那不如上都察院的衙门说说,自己是如何预测了飓风,又是如何拿着这几日赌来的银子,助那逃犯出城的?”
算尽机关为竹马,面对亲夫却不识。
谢大人:郁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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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拙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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