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亲王的伴读可比太子的伴读更吃香。
因大庸太子之位仿佛是皇族的魔咒。
历代太子能顺利荣登大宝之流,不过尔尔,且几乎难得善终。
但亲王登基为新帝者比比皆是。
若哪位亲王有幸问鼎九五至尊,伺候的伴读更是能成为从龙之臣。
故而皇子伴读虽难为,依然沦为各方势力角逐的香饽饽。
人皆捧高踩低,皆愿锦上添花,却鲜少有人雪中送炭,巴不得旁人都不如自己。
他们只揪着她是太监外甥这一身份讽刺嘲弄,却对她是柱国大将军之子这一身份视而不见,着实可笑。
此刻殿中静谧不已,唯有更漏泠泠声声急。
眼前赫然出现一双鸦色云纹皂靴。
颜臻收回纷乱思绪,顿觉如临大敌。
“各位公子请起吧~”
伺候端王殿下的贴身大太监柴玉捏着嗓子说道。
颜臻紧随众伴读,从容起身,抬眸就撞进一双透着淡漠与疏离的凤眸中。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骤然砸进她的视野。
眼前之人神情虽冲和清淡,仍是俊极雅极。
这不动声色的强势,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感,令人不敢逼视。
她匆忙垂下眼帘,越发谨小慎微。
眼前锦衣华服的淄衣少年,就是端王秦胤。
乃镇国皇贵妃谢嫦缨的养子,一出生就被生母荣妃献给了皇贵妃。
端王殿下年已十六,待到年满十八岁大婚之后,就会出宫开府别居。
皇子出宫开府之前,皆会在勤政殿东侧的遂初堂学习,需伴读随侍在侧。
与她一同当端王伴读的三个少年,个个出自名门世家。
只不过那三人似乎不大喜与她说话。
每每她厚着脸皮主动凑上前去攀谈,他们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哼~”
头顶上方忽而传来极轻极低的轻哼,颜臻战战兢兢用额头贴紧冰冷的汉白玉地面。
她直觉端王殿下这声不屑的冷哼在针对她。
也不知阿兄到底如何得罪这位冷面皇子,颜臻被这道冰冷的目光盯的头皮发麻。
她只觉头顶上悬着一柄杀人且诛心的剑。
如若端王殿下的眼神能实质化,此刻她已被万箭穿心。
庆幸这道凌厉的目光并未再逗留,她暗暗松一口气。
她跟着浩浩荡荡的仆从们,来到镇国皇贵妃所居的长春宫里请安。
穿过月华门,就见一着天水碧色迤逦宫装的丽人跪于长春宫门前。
那宫妃丽人肩头落着一层薄雪。一双美眸欲语还休盯着端王。
“荣妃娘娘妆安!”柴玉毕恭毕敬屈膝跪地。
“荣妃娘娘妆安!”
颜臻跟着仆从们纷纷屈膝给荣妃请安。
“都起来吧,莫要让积雪冻着。”
荣妃王氏容貌清丽淡雅说话柔声细语,眼中蕴着脉脉温煦笑意,若清风兰雪。
“胤儿,母妃...本宫和你一道去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荣妃有些手足无措,想要伸手去牵儿子的手,却又怯懦的缩了回去。
端王举止神态亦是无悲无喜,刻意保持距离。
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甚是奇怪,虽是亲母子却生疏至极。
也难怪如此,端王秦胤出生之日,他的生母荣妃竟主动恳请陛下,将她刚出生的儿子,赠予同日丧子的皇贵妃,抚慰皇贵妃丧子之痛。
而荣妃曾是镇国皇贵妃的家生奴婢。
昔年趁着皇贵妃有孕,心术不正爬上皇帝的床,得以怀上端王。
借着献子有功,一跃从籍籍无名的奴婢,荣升为四妃之一。虽享着泼天富贵,却母子离心。
浦一踏入长春宫前殿,便觉温暖如春。
颜臻佝偻着腰候在庭院里,时值隆冬,庭院里却罕见地繁花锦簇。
颜臻伸手抚了抚一朵盛放木槿花,此花朝生暮死,花期并不在凛冬。
指尖触感细腻绵软异常,还带着阵阵幽香,原是一朵以假乱真的绢花。
再看整座庭院中皆是姹紫嫣红,看着生机盎然,却是满庭死物,更让人莫名觉得死气沉沉。
大殿内,却暗藏刀光剑影。
“胤儿来了,来陪母妃用早膳。”
皇贵妃谢氏抚着七个月的孕肚,满脸慈爱的朝着秦胤招手。
荣妃早已习惯镇国皇贵妃视她若无物。
眼巴巴地看着皇贵妃满脸笑容,将一块豌豆黄递到她儿子的面前。
这舐犊情深的场面,让她颇显多余,她虽面不改色,但心底早已掀起一波千重浪的苦涩。
“奴婢叩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荣妃虽是陛下的嫔妃,但嘴上却不敢称呼自己为嫔妾,而只敢以奴婢自居。
理由无它,因为她,是从这长春宫走出去的,她曾经是皇贵妃的贴身宫女。
“荣妃啊,你贵为四妃之首,一口一个奴婢,这是在折煞本宫,本宫又如何能安?”
皇贵妃冷哼一声,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这贱婢回回在胤儿面前装腔作势,离间她母子二人情份。
辛亏她的胤儿有颗明辨是非的心,从不会因为旁人挑唆而与她生分。
“娘娘明鉴,奴婢,不,臣妾无论身在何地,是何身份,都是娘娘的奴,臣妾生而为奴,时时刻刻皆感念娘娘恩德。”
………
偷耳听着殿内的对话,颜臻连连咋舌,也不知端王夹在亲娘和养母之间改如何自处。
“奴婢就不打扰娘娘和端王用膳了。”
一番唇枪舌战,荣妃刻意连连败下阵来,故作垂头丧气。
得到皇贵妃的眼神示意后,她仍是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用帕子捂着眼角小声啜泣,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离开。
这些年来,她明知会被皇贵妃以各种理由搪塞羞辱,但却从未间断过来长春宫自取其辱。
不为旁的,就因为端王秦胤是她的儿子,她要让他记住,谁才是他的亲母妃。
她要让自己的儿子,亲眼看着自己的亲母妃日日受辱,被人践踏,他才不会对皇贵妃亲近。
绕到假山后,隔着假山幽深的裂隙,窥见长春宫朱红的宫门。
荣妃淬了毒的眼神恶狠狠剜了一眼:昊天在上,保佑谢嫦缨这贱人一尸两命。
长春宫内,母子二人简单用过早膳后,皇贵妃谢嫦缨注视着端王离开的背影怅然若失。
身为养母,她待端王的态度算不得亲厚,甚至异常苛刻严谨。
“芷芙,胤儿怎地比上个月清瘦了许多,你让一溪斋的奴才仔细照料吾儿,否则杀无赦。”
“娘娘放宽心,奴婢每日都让人回禀殿下的饮食起居,没有异常。”
长春宫掌事大宫女芷芙半跪于地,边给娘娘揉水肿的腿肚子,边温声回禀道。
“本宫的儿子又长高了一些,该如何是好啊,本宫上个月做的衣衫似乎又短了些。”
她如是说着,抚着肚子缓步走到一扇云母屏风后,屏风后,有好几个上锁的檀木箱子。
芷芙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半人高的箱子,箱子里装满各式各样的男子服饰。
箱内服饰种类繁多,不乏四季鞋袜里衣,中衣常服,甚至还有婚礼吉服。
她每年都亲手做胤儿的衣衫鞋袜,但做好后却并未送到儿子面前。
她只郁郁寡欢,将满腔母爱禁锢在这些檀木箱中,永不见天日。
就如她对胤儿的舐犊之情那般,见不得光。
“胤儿,你莫要怪母妃言不由衷。”
……
从长春宫出来之后,一行人跟着端王殿下去往遂初堂学文治功课。
今日端王殿下的心情似乎不大好,周身散发着压抑气场,颜臻噤若寒蝉,甚至不敢喘大气。
作为伴读,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替尊贵的金枝玉叶们挨打。
文渊阁派来教导皇子功课的娄大学士,今日心情很不妙。
他恼的是得意门生端王殿下,今日状态非常不对,总是频频出错。
今日他责罚的鞭子,比过去一整年加起来的都多,颜臻更是苦不堪言,因今日轮到她替端王挨打。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就被暴躁的大学士打的浑身直冒冷汗。
此刻,她的手心手背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疼的眼泪都在眼眶里直打转。
立在一旁伺候笔墨的柴玉,亦是发现殿下今日的反常。
偷眼瞧见殿下目光偶往正挨打的颜公子那瞥,顿时了然于心。
颜臻欲哭无泪,暴躁的娄大学士竟然被端王殿下气的发抖,抡着鞭子狠狠地抽到她的背上。
等到一堂课下来,颜臻佝偻着身子,后背不用看都知道已经肿了,她的老腰已然直不起来。
早上的文课她生生熬过来了,一路上后背疼得厉害,迈一步路都疼的直抽气儿。
端王去前厅用膳,她匆匆忙忙回屋先处理后背的伤。
对着屋内的铜镜,简单处理手上和背后的鞭伤后,颜臻饥肠辘辘,来到伴读和奴仆用膳的偏殿。
可桌上放着的碗碟比她的脸还干净…
肚子饿的咕咕叫,正准备去小厨房,要一碗残羹冷炙,就被端王身边的太监柴玉叫到书房里。
书案前,端王殿下正单手扶额,闭目养神。
“伺候笔墨,本王要临摹《快雪时晴帖》”
颜臻不急不缓,弓着腰走到端王身后,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叠宣纸,用镇纸压平,铺在端王面前。
整理好桌案之后,她装作乖巧懂事的样子,开始默不作声的研墨。
“滚下去,杖二十。”
“???”颜臻满脸错愕,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挨打。心中愤恨不平。
想到温润如玉的阿兄,平日也是这般被端王欺负,终是意难平,于是装作茫然屈膝跪地。
“殿下,微臣愚钝,不知为何受罚,请殿下明示。”
“莽夫!”
秦胤压着心中怒意。这几日因颜政这草包,他少没挨兄弟们的嘲讽。
这颜大柱国将军的庶长子不学无术,靠家族荣荫,也只得个从六品振威校尉的官衔,只知杀人屠城,草菅人命。
甚至用死人填断桥,他做下的恶事罄竹难书,有何资格当他的伴读?
“哎呦,颜公子,殿下要写的是行草书法,该用生宣,你怎么拿来熟宣了?”
站在一旁伺候殿下茶水的柴玉忙不迭提醒道。
“啊?”
颜臻哪里能料到宣纸还有生宣和熟宣的区别,宣纸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吗?
柴玉见颜公子还是一脸茫然,看来他是真不知情。
于是耐着性子,把颜公子拽到一旁低声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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