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暮色像块被油烟熏透的旧绸布,虚虚笼着堰行北站。四点半的光景,雪粒子裹着灰簌簌往下砸,在广场坑洼的水泥地上积成片片斑驳。那尊九十年代浇筑的"腾飞"雕塑早褪了金漆,扭曲的钢架影子切过广场,正巧卡在音响破锣似的《一剪梅》声里——"真情像草原广阔~"唱到"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时,喇叭滋啦爆出一串杂音。
老天爷不肯赏脸,非要飘点雪星,卷进车轮下零落成泥。
北站前的公路久未修缮,融雪的污水大都蓄进了崎岖的沟壑处。11路车司机一脚油门,大妈们的骂声随之而起。
“眼瞎了是不是,没看见有人啊?!”
司机翻了个白眼,懒得和她们理论红灯停绿灯行的社会共识,只管打着方向盘拐进站点。
然而平时一挨就倒一碰就碎的老太太们此刻却不依不饶地追在车后,似乎要扒了司机的皮做条新棉裤才罢休。
叫嚷声惊醒了后座上垂首小憩的乘客。
宁冬的眉心高高皱起,抬手在其上捏出两枚通红的指印,不情不愿地睁开酸涩的双眼。
雾气模糊了车窗,依稀有几团刺目的艳粉映在上面。
【堰行北站——到了。后门下车请准备。】
车门打开,寒气猝不及防地直扑面门。车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畏手畏脚地往过挪,不知是冻得还是压根不愿下去和老百灵鸟们顶头碰上。
宁冬勾着背包的带子往肩上一甩,一个跨步稳稳当当地站在马路牙子上,遥遥领先。
他仍带着朦胧的睡意以及被打搅的恼怒,周身写满了“不爽”。
可惜老太太们在这一带跋扈惯了,早就忘了什么是察言观色。她们只看着宁冬年轻稚气,欲上前策反,却忽略了对方凌厉的眉眼。
“小伙子,你说……”
宁冬的目光一扫,老妇人们齐齐噎住——年轻人瘦得过分,睫毛上还凝着霜,可那双眼像浸了冰的刀片,生生把话头削断了。
无他,这“小伙子”的神色实在是怕人。
单看脸,与“凶神恶煞”这几个字八竿子打不着——不然怎么选他当软柿子呢。不过经年背井离乡,孤身一人闯荡,宁冬身上这股要死不活的戾气凶得能止小儿夜啼。加之他清瘦,再乖软的长相落他身上都显得不伦不类,每一处凸显在皮肉上的骨骼都锐利得能把人戳穿。
令人心躁的声音消失,宁冬收了神通,头也不回地朝着候车厅走去。
早些年间,北站远没有如今这般落寞。作为堰行的地标建筑,它也曾风头无两。
后来考虑到地理位置和城市发展,通高铁时政府没有将北站规划在内,便逐渐萧条了。
说来也邪门,市长换了好几任,要翻新的,要拆的……但凡有在北站头上动土的念头的官,一概被查出了作风问题,无一例外。人们口口相传,老房子在堰行待长了,有灵了。像墨守陈规的老人,执拗地守着一方土地。
再后来北站就被搁置了,意义不大,于是不管不顾,留下几趟最慢最便宜的绿皮车,证明这个站点还活着。
乘客也不外乎两种人:一种一年到头颠簸流离挣不了两个钱的工人;一种理想满满钱包空空的学生。
北站,供给最廉价的去处和退路。
行人寥寥,候车厅的暖气片嗡嗡作响。入口处的安检员枕着胳膊打瞌睡,接过宁冬递来的身份证也只是眯着眼用指缝夹住,快速地从机器上划过。
像是无意间瞥见证件上的照片,安检员忽地抬起头。
“劳驾。"宁冬抽回证件,垂着眼皮笑了笑。
围巾是厂里三八节发的,玫红色,此刻却被他系出送葬的架势。
一颗藏在眼皮上绯色的小痣,艳得突兀,像白瓷碗底落了个红釉印,牵着人目送他走出数十米才舍得回头。
人少,冷清,暖气开得再足座位也冰得人屁股疼。宁冬索性靠在墙根的暖气片上。
兜里还有一根工友塞给他的烟,他捏着叼进嘴里,一手拦风,一手按下打火机。
“咔嗒”一声,烟尾亮了一小节猩红。
不是啥好烟,宁冬对这玩意也没瘾。
又苦又呛,除了麻痹一下大脑,一无是处。
还费钱。有这方面需求,照头来一棍子就是,保准睡得无忧无虑。
他拿牙咬着烟嘴,也不抽,等气儿冒上来他吸二手的。
手机嗡嗡地震了两下。
【车间刘主任:小宁啊,转正的事得细聊,今晚来我办公室加个班?】
烟灰簌簌落在掉漆的长椅上。宁冬盯着"加班"二字,脑海中浮现出上周这老色胚摸女工腰被他撞见的场景,那张重峦叠嶂的脸仿佛就在眼跟前,他恨不得把烟头按上去。
宁冬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盖住了他的眼,如同濒死的蝴蝶的薄翼。
他飞快地回了两个字,而后抓着烟报复性地狠咽一口,烧得一路从鼻子疼到肺。对面连着发来几条信息,宁冬一眼都不欲多看,直接熄了屏幕揣回兜里。
他双手捂住脸,慢慢地吐出那口残余的尼古丁,暗骂一句:
“好他妈冷的冬天。”
【由西岭开往乾城南的K0256次列车即将进站……】
播报声伴随着火车的长鸣,候车厅里屈指可数的家属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面对出站口翘首以待。
宁冬边走边顺手把剩下的半截红塔山按灭在铁皮垃圾桶上。
宁悠脚程快,先宁夏一步在站外等着。
到底是客运站,人再少也决计称不上空荡。出站口涌出几个扛蛇皮袋的农民工,宁悠就混在人群里。
清一色的黑、白羽绒服,宁悠起先担心会同宁冬擦肩而过。
他想多了。
他哥还是那副死样子,裹着件掉色的黑羽绒服,站得比站台上的铁栅栏还直,活像根插在雪地里的钢筋。
当视线中出现那道身影——清峻、高傲,挺拔得近乎扎人。即使在百米开外,宁悠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久别重逢的哥哥。
他张口欲喊,却生怕阔别多年的一句“哥哥”不够郑重,于是撒开腿,逆着人流冲宁冬奔去。
数步之遥时,宁悠蓦地刹住了脚步。
是他记忆里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只是疲惫掩盖了从前的少年意气。
宁悠惶恐地猜测,宁冬如今不近的“人情”里,会不会加上了他和宁夏。
如果是因为当年他们一时冲动的抛弃——他们活该。
宁悠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彼一瞬间却直觉自己能挤出血来在纸上阔谈“近乡情怯”。
他谨慎地一眼一眼地瞄宁冬在阳光下半明半暗的脸。
后者沉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令人心悸。
宁悠听见自己胸口传来擂鼓般的巨响,砸得他喘不上气。
正当泼天的惭愧与委屈即将把他淹没时,宁冬紧绷的淡漠的眉眼蓦地舒展,揉入了温情和笑意。
忽如一夜春风来。
宁悠如蒙大赦,扑进宁冬怀中哭了个痛快。
宁冬一手搂着宁悠的背,另一只手捏了捏藏在袖口里的枯条——路上捡的,原本打算借着去晦气的名义抽俩货一顿。
他轻叹一声,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宁悠。雪片在他眼下划出一道水痕,方才对天气不合时宜的抱怨荡然无存。
幸好今天下雪。
宁悠的泪濡湿了宁冬的衣服,鼻涕全蹭在他领子上。劣质的羽绒粘住皮肤,又冰又黏。
“出息。”
宁冬嘴上说着,手却把人箍得死紧。直到宁悠的抽噎声逐渐弱下去,才抵住宁悠的脑袋向后推了推。
“我就这一件破棉袄,哭烂了可就冻死了,有这点眼泪存着下次去长城。小夏呢?”
宁悠不满地撇嘴。
“丢了,让人贩子拐了。”
“兔崽子。”宁冬照着他后脑勺给了一下。
“……哥。”另一道声音自宁冬身后传来。
他转身,对方却迅速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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