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风

长安南郊,天都镇。

天色渐灰,雨也落了有一阵子。长街一片片旗幌随风湿漉漉摇曳,杨逍领着谢尘在一间食铺门前停下。两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撑着竹伞一前一后走进来,雨天客少,店里又有股子梅雨味道,老板娘又惊又喜,桌子又擦了一遍,方才请二人坐下。

“来一份枣子糕,小天酥,一碗槐叶冷掏,再要一碟柿饼,两碗梅子水,其它什么时新刚做好的随便上就行。”

“嗳好,来了!” 出来招呼的伙计还是个半大孩子,蹬着小短腿堂前堂后转得像个矮陀螺,眉眼间与那蒸糕的老板娘颇有些相似,两人应是一对母子。小童飞快记下几样名称,先上了碟鲜果,钻进后厨帮忙去了。

见这万花弟子好似店里请回来的一尊吉祥物,摆在那闷葫芦似得寡言少语,杨逍主动搜刮出许多风物人情讲与他听:“要说野猪肉,当以秦岭太白地界的野猪最好,尤其是新鲜的生肉做成炙,撒些孜然、迷迭香,再配一点西凤酒,冬天下雪的时候吃着,滋味儿别提多好了。”

杨逍五官周正,眉目舒朗,特别是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言辞间将各地风物衔接的极好,仿佛他确实是饱览了大好河山亲眼所见。看得久了,赭石色的眼底还能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可神色一转,又是那个温润善谈的俊朗青年。

桌子上杂七杂八的盏碟越堆越多,眼瞧就要挤不下了,边缘一碟脆枣子被挤得当啷轻响了两声,忽的一整盘跌落下去。好在杨逍反应极快,伸手接住盘底,不动声色地捞回来摆回桌面。一抬头见谢尘视线都没有离开过他,方才收了自来熟,不自在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是瞧你一直在讲,再不吃,这桌子都快堆不下了。”谢尘沉吟了片刻,目光回落到桌面,上面摆了琳琳朗朗十几道菜色,有冷有热,便率先动筷道:“这道枣子糕清甜不腻,先生面色虚浮眼下微青,想是最近没有休息好,食之可以敛气安神,于睡眠颇有裨益。”

“……”杨逍凝视夹到自己碟中的糕,目光严肃的像是能给它切个花刀。

这还不够,谢大夫又推过去一盏圆子,谆谆道:“还有这碗桂花圆子,先生肌肤青白,手背按压有青印且消退不畅,应是体寒的缘故,可多食些桂花。这碗冷掏就不要吃了,容易伤胃。可交给在下食用。”

这个万花弟子不说则已,一鸣惊人。杨逍悻悻地将冷掏推给他,再也不敢多说,左手一碗右手一碗,像是要把罪证全部消灭。

谢尘出来一整天,见杨逍狼吞虎咽地扫荡桌面,先前饮酒的辛辣也刺激得肠胃有些辘辘,可即便如此,仍是矜持地将冷掏摊在宽碗中匀了匀,淋了些芝麻油,不急不缓入口。慢慢吃了两口,谢尘不经意抬头,却发觉杨逍一直在打量他——不是那种光明正大的看,而是眸光似有似无轻轻的磕碰着他,一点点觎他的神色,不经意间将吃食推到他面前去,再窥伺一番,看看他吃不吃,简直像隔着笼子观察一只珍稀的小动物。

不由得心下一颤,一股久违的陌生滋味悄悄占据,让他一时分辨不出来这种感觉从何说起。两人用完饭,杨逍叼着柿饼快步起身道:“你在这等我,我去结账。这趟出来别的不说,钱还是带够了的。”

将柿饼团进嘴里,擦了擦手,一边咀嚼吞咽一边至柜台前付了帐。趁着谢尘不注意,杨逍又点了份细糕食盒,从囊中掏出两片金叶子并一张小纸条压在案上。招来小伙计说,去拿给你阿娘,不用找了。小孩千恩万谢,不知怎地才好,从后厨提着盒子出来,慌慌张张又从屉里夹了两块肥厚的油糖糕塞进盒中封好。

杨逍拎着那个食盒,指节带一带盒底,果然贴了块难以察觉的布卷。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收好,才转身对谢尘娓娓道:“这个给你拿着,你喝了那些酒,方才也没吃什么——肚子里没点东西夜里空落落的也不怕难受。”

谢尘不动声色的接过食盒,盯着他道:“多谢款待。”

他穿的本就素气,还有一股长年累月独居攒出来的清寒气息,如画般的眉目里尽是清寥寥的孤寂。站在那捧着食盒的样子,倒像是抱了个骨灰盒。

杨逍愣在那里,罕见地缄默了一会,一向如春日般和曦的眸子隐在垂落发丝的阴影里“朋友之间,不用说谢谢的。”

“我没有朋友。”谢尘如实道。

“那你记好,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谢尘回房后将食盒束之高阁,歇了一会儿又取下来吃了两块,这样往复几次,食盒里的糖糕终于被吃光了。

是夜。

蜿蜒的烈火自地心蒸腾而起,银月如钩,天不再是天,是黄泉的底色。窜动不安的火苗争先恐后的舔过他的身躯,任由他挣扎,嘶吼,却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半步,只能生生看着自己的血肉被赤黑的烈焰吞噬殆尽。

带血的铁钳,嘶哑的嚎叫,摇摇晃晃送进心口的那一把刀!

一道闷雷撕开夜空,谢尘猛地惊醒坐起,一摸额头,满是潮意。

夜雨如晦,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又一次死里逃生一般,摸索着拨亮灯盏,倒了一杯茶水灌下,面色苍白仿若大病初愈。

侧目望去,原来是窗子开着,飘忽进来些许细雨。

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冷是暖,谢尘茫然地盯着窗户看了一会儿,风簌簌的扑到面上,近些时日的记忆才慢慢归窍。

“啪!”

是鞭声。

那鞭吟如雷,清亮悦耳。抽打在积水上的声响格外明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短促的划过夜空交叠响起。混合着急行的脚步声,慵懒的雨水声,竹叶萧萧声,一下一下全落在他耳廓里。

谢尘抓起桌上那支黑笛,从二楼竹窗一跃而下,万花谷的轻功步法飘逸灵活,檐顶只留下一道幽魂鬼魅似的背影。

夜色太暗,街上本该彻夜不熄的灯火被雨水淋灭大半,整条长街晦暗不明形似鬼界,隐约见一人影被隔空抡起接着重重摔入地里,伴随着骨头碎裂在石板上的低沉闷响,不可谓出手狠辣,凶残可怖。

浓郁的腥气顺着雨水的冲刷弥漫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尖锐味道。待他靠近,那鞭声渐歇,一声微弱琴音不成调响起,反倒衬得那几人脚步声愈发清晰了起来,也刚好暴露了方位。

谢尘得了判断,脚下轻功一点翻过院墙,正看见几人呈四围之势合击一道人影,那人身姿飘逸不俗,一道“青霄飞羽”悬于中空,怀中抬着一把长琴,以琴音震退几人步伐,只是那弦声嘶哑像是拿内力强行催出来的,听着总有些刚猛的不和谐在里头。

谢尘顾及不了那么多,当下执笛一路分花拂柳,抬手将数道凌厉攻势以巧劲拨开,灵活的打穴笔法左右横点数下,便将那几人点穴截脉定在原地。万花内息绵长,混元气劲无缝不入。谢尘熟知此路,悄无声息埋下气劲,再尽数催发,震得这几人无一不经脉激荡吐血倒地,毫无还手之力。

那手,本是摘花折药的手,执笔吹笛何等风雅,此刻却是伤人的利器。谢尘一身萧条地站在雨夜里,好似一朵飘逸的漆黑莲花。他气息未平,回望过去夜视昏暗不清,依着身形辨清那被围之人——正是抱着琴的杨逍。

“你怎么样?受伤了没?”谢尘声音急促,向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

杨逍一僵,心想他果然认出来了。一面将自己收拾出一个惊魂未定的严肃面貌来,眉宇的寒气却久久未散:“你怎么来了?受伤了可怎么办?我没事。”

他的声音又轻又暖,隔着夜色也能让人感受到话语里的温度。谢尘却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道:“这些人为什么杀你?走,跟我回去,立刻收拾行装离开这里,免得等下再有人来。”

“不会有人了。”杨逍半身湿透,脚边丢了一把稀烂的纸伞。谢尘原想将外衫脱给他,却想起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湿漉漉的几缕头发贴在面上,说不出的狼狈,动作便没有下文。

两人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杨逍捱不过他目光,只好叹息一声:“当真要听?”

“你还年轻,不懂宦海肮脏,可不比战场斯文到哪里去。”杨逍接过他递过来的半干帕子,骨节苍白发响:“这可是一桩十数年前的旧案了,你可曾听过王节度使王忠嗣。”

“……当时朝中有位小吏,系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麾下。曾跟随王节度调查当今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所建雄武城一事。后来经查证,雄武城并非抵抗契丹所用,而是安禄山私下囤积军需之所。王节度何等敏锐,立即上书参本安禄山有谋反之心。可谋反没告成功,却被右相李林甫借机诬陷,又伪造了证据,致使王节度被圣上所疑,最终被褫夺兵权,王氏一族满门抄斩。”

杨逍双手成拳,神色冷硬得像蒙了一层青霜的玄铁,他痛声道:“……王节度忠心耿耿,多年来立下战功无数,处处为家国百姓着想,怕是不会想到,自己没能死在边关战场上天地为墓,也没折戟在外境强敌的手中,而是死在了宫闱内二三挑拨的暗箭里。“

杨逍凝神望向朦胧细雨,声线和缓下来些许,却掩盖不住悲凉:“那小吏因早几年被调往凉州任刺史侥幸逃过一劫,去岁李林甫罪状坐实擢发难数,他为报当年知遇之恩,将王节度昔年所受冤屈,以及手绘雄武城要略图一张,写作血书辗转送往京中,望圣上能够重查旧案令王氏昭雪——可折子还没递到御前,便已有人暗中派了杀手灭口。”

“这事……天道轩岂能袖手旁观。我赶到时,还是迟了一步。他心知必死无疑,已悬梁明志了,身上还挂着那块“碧血丹心”的牌子。妻儿尚在出逃路上便被赶到的杀手所围,我拼尽全力将他孀妻幼子救出交由同门看顾,然后一路引开视线,被追杀至此。”

谢尘蹙眉无言,只是贴着杨逍的步子又紧了些:“无论如何,我会护送你回京。”

一道诡异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绕过二人视线窜上墙头,扬手便是一把银亮破风而来。那银光细密呈莲花状,竟是一把仿制的九幻黑莲,虽然只有一发,威力却不容小觑。杨逍一点余光瞥见那抹锋芒,立时推开他低喝道:“小心!!”

说罢侧身挡至他身前,抬眼眸亮如星,手上敏捷似电,指节下意识地去摸琴尾,动作蓦地一滞,抽了琴下之剑皓腕荡出几个古朴剑花,刹那间银光飞迸,数十颗枣核钉倒豆子似得削入地里,一颗不漏。与此同时一把形状奇异的锋利小刀也从杨逍袖中飞出,分毫不差地击中那“人”的脖颈要害。

嘎吱嘎吱的响动从那黑纱幂离的人影喉间传来,吐出的话不似人声:“你回来了……寒……寒……”话未说完,便如一阵青烟似得坠落下来,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是一俱丝弦俱断的傀儡。

“多谢。”方才情急谢尘被拉扯到身后,一场虚惊下来,那点梦魇心魔具散。杨逍面色古怪,屏息片刻,蹲下身来先后在地上几个死人身上摸索。来人都干净得很,查不出什么。抬眼瞥见谢尘慢慢弯下身竟欲以五指触碰那摊傀儡碎片,情急之下不禁暴喝道:“你就不怕有毒!”话音未落,一个促趔拽开他。

谢尘骤然被他大力扯开好远,顿时心神都漏了半拍。就见杨逍喘息着起身,不经意间牵动某处,蹙眉捂住腰侧,脸色难看得一言难尽。

方才未曾注意,长歌服色层次繁复,伤处被衣袖遮去大半,加之天色又暗,未能第一时间发觉。雨水淋在素色衣襟近乎透明,不断滴下水珠,那劲瘦腰侧衣料被绞破,连带着皮肉也刮去一块,不断洇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是刚才那把暗器。

谢尘当下不由分说的撕扯下自己外袍的布条,长短不一地量着他的身躯,为杨逍包扎止血起来,杨逍见他靠过来不自主退了两步,后背抵在墙上,眸光有些收不住的涣散,牙关紧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别乱动,先把血止住——你头晕?”谢尘手上动作一顿,优先揽住身躯防止脚下失了平衡,再扶着他慢慢靠墙坐下。

“我没事……”这暗器被淬了毒,中毒的感觉一言难尽。杨逍只觉得意识不断从身体剥离,好像一整年都没有睡过觉那样又困又累,所有的感知都被无限拉深拉长,恍惚间却看到谢尘认真贴过来的脸。

其实细瞧下来,谢尘的眉眼天生带有一种惑人的冷清,特别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透过他的目光可以直视人心。像一面暗中与人较劲的镜子,如果你投射给他客套,他会回以你礼数周全。如果你投给他赤诚与温暖,便能在他身上看到锲而不舍的专注。

“谢尘。”杨逍突然恹恹地唤了一声:“你快走吧。”他费劲的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朱丝香囊,重重扣进他手心里,按了按交待道:“若有机会,把它送到长安西市的胡月楼,会有人接应你的。”又拍一拍中空的琴板:“这个也是。”

谢尘纹丝不动,十指麻利的帮他包扎好,又点穴身上几处要脉遏制药力的扩散,转过身去命令道:“上来。”

杨逍艰难地睁开眼皮,看着医者坚定的脊背,叹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的劝他:“痛恨天道轩之人大有人在,就不怕叫我连累吗。”

谢尘没有回答。下一刻,那人强行把他背起来,踉跄了两步,两个人艰难的叠在一块儿摇摇欲坠。杨逍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谢尘脖颈,呵出微弱的白气。谢尘头也不抬,走一步,便蹦出一句来:“你说的,我是你朋友。这个时候不会舍下你。如果这也能丢下,那你交的什么朋友。”

杨逍贴在他背上无声叹息,心窝却呵出一口热气来,暖暖地烘烤着。四肢软面条一样丧失了力道和知觉,别说是刀剑了,就是一束头发丝他都挑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简短道:“往东走第二个街口第六个院子,上二楼,过了子时便安全了。”

谢尘二话不说背起他朝所指之处走,又怕他就这么睡过去,有心多聊两句,一面注意脚下水坑,一面问:“你那琴是什么做的?”

“桐木。”

“青莲剑仙的诗你最喜欢哪一篇?”

“……北风行。”

谢尘难得沉默了一下,又将人往上提了提。忽觉颈间一沉,杨逍温热的鼻息在肩头化开,便开口试探着问:“杨逍?”

背上人已然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无人发觉二人方才坐过的棚子后身,还藏了十数具仓促堆叠在一起的黑衣尸体。

下一章猪猪掉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酒风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