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叶施乔嗤笑一声，从第一次她听见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就觉得烦。

踢开脚边乱草，从角落里爬起来，向声音处走去。

墙角下小矮凳上幼弟长哥儿在小声念着“师”于中谷，周围也没有个丫鬟婆子小厮。

“是‘义’于中谷，夫子没有同你说吗？”

长哥儿回头看见她斜斜倚在墙边，一骨碌站起来：“二姐姐……先生没教我，是我自己想……”

叶施乔远远看见那头有伺候幼弟的婆子寻过来，忙低眉垂眼站直。

那些娘子们看见长哥儿在，立马哭号着奔过来嘘寒问暖，好一会才有人注意到她在，稀稀拉拉问过好，一群人又簇拥着长哥儿要走。

长哥儿从人群中挤出来，扯着她的衣袖问：“姐姐，我听说，你的名字从这里来，我才想看一看的。”

“是有一点儿关系。”

“我却是读不懂，其中又是什么意思呢？”

“葛草肆意生长，漫山遍野，藤叶茂密繁盛。这是第一句，嗯……至于剩下的，不看也罢。”

长哥儿不懂她意思，还在思量时，夫人李氏急匆匆赶过来，嘴里喊着：“我的宝贝儿啊，你怎么乱跑不去学堂，夫子都要生你气了！”说完就抱起长哥儿，亲昵地低声言语，临走了眼角也没看过叶施乔。

叶施乔也不恼，一个人远远地站着，看这闹剧还要折腾到何时。

长哥儿说：“我不想去学堂，夫子无趣，我要听二姐姐讲。”

叶施乔这才正眼看向长哥儿，心里犯嘀咕这孩子又闹什么，睁眼说瞎话还要拖她下水。

李夫人这回生气了，转头寻找叶施乔，瞪她道；“你二姐懂什么，不要胡言乱语，乖乖去学堂，下了学娘带你出去玩啊，要听话哟。”

叶施乔却是忍不住笑了，改了主意不站在边角，而是挪步至母亲跟前，笑眯眯说：“我确实懂得不多，不过比娘和小弟还是绰绰有余，毕竟有祖母亲自教导，我也不算愚笨。”

“你今日顶撞长辈、误导幼弟，老祖宗就是这般教你的吗？”

叶施乔懒得理会她了，轻佻地一挑眉，扬长而去了。

02

叶施乔自幼养在祖母石老太君身边，近几日才搬出来单独开院，和李夫人分别后，她一个人走在花园曲径里，忽而站住，转头去往石老太君的院子里。

“哟！姑娘来啦！”石老太君身边的石嬷嬷正巧在石老太君院里指使下人，见她来，赶忙示意下人们都下去做活。

石老太君身旁服侍着的年轻丫鬟们纷纷上前问好，又上前打伞、摇扇，簇拥着迎叶施乔入厅。

左右有端着冰过的瓜果甜水、各式点心的小丫鬟们鱼贯而入。

石嬷嬷左右看过了她身后，有几分怒道：“姑娘竟又是一个人来的么？那些下人们捧高踩低也罢，如今竟是老祖宗的面也看不上？”

“不曾有的事，本就是我嫌她们碍事，不让跟着的。”

“姑娘可别看这早晨太阳刚冒头，其实毒辣着呢，跟着的小丫鬟们给姑娘打个伞、递个水也是好的。哪有姑娘说不用跟着，就真的躲懒去的道理，若是姑娘磕着碰着哪了，到哪去寻人？改明儿我还是得去找晚云说道说道。”

“这毕竟是在家里头，哪来那么多可磕碰的地方，倒是嬷嬷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我怎的觉着自打我搬出去，嬷嬷总是要因各种事生气，为了嬷嬷身体着想，我日后还是不来为好。”

“那怎么成！老祖宗天天絮叨着呢，说姑娘一个人开院子，可还习惯得了？住得可还舒坦？若是想吃点心，没有小厨房这可怎么办？若是因了我的过错姑娘不来了，老祖宗怕是要打我哟！”

叶施乔忍不住放声笑，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满府上下也找不出来个敢打你的人吧！”石老太君站在厅下，双手拄拐，笑声爽利，“你今儿怎的有空想起到我这来了？”

叶施乔上前道：“那不是恰巧路过嘛……”

石老太君指着她朝石嬷嬷摇头，笑着在厅正中太师椅坐下。

“诶哟，瘦了。”

叶施乔长了一张喜庆的脸，面若银盘眸含星子，见人先带三分笑。身材也是中等，尤其那似藕节的臂，许多夫人见了直说当真是个吉利的姑娘。

石老太君问过她这几日独开一院的生活后，转头问道：“你姐姐不日便要出嫁，她准备得如何了？你最近可有去见她？”

叶施乔共有同母姊妹四人，除却幼弟，还有一姊一妹。

可叶施乔自幼被母亲扔在老太君这，也不是什么热情的性子，姊妹之间实在算不上亲厚。

叶施乔吃了一口冰酪，夸赞道：“可是石嬷嬷亲自出手？嬷嬷手艺又精进了。”

石嬷嬷偷偷抬眼看了眼老太君，老太君依旧面目慈祥，没什么别的表情。

石嬷嬷笑着回：“老奴这些年也就这点手艺了，能入姑娘的眼是我的荣幸。”

话音一落，便听不见别的声了，唯有窗外传来树叶阵阵沙沙响，伴着蝉鸣声声入耳。叶施乔放下碗，即刻便有丫鬟轻手轻脚进来收碗，她转头看向上座的老太君，说道：“我同姐姐见得实在少，近日也曾听说。她忙着管家的事呢，我去打搅她干什么。”

老太君微微皱眉：“说的什么胡话，你们可是亲姊妹，姊妹之间她还能烦你不成，等到日后她离家，你们俩恐怕连打搅的机会都没了。”

正说着话，门口有丫鬟掀起帘子小声通报：“老祖宗，二夫人来了。”

03

石老太君这一生除叶施乔父亲，叶家大老爷这一个儿外，还有一个早逝的二子。

二夫人正是二老爷的遗孀，她没有儿子，娘家也不愿接她回家，幸好有石老太君在，给了她管家权，她这才活气起来。

二夫人一身暑气走进来，身边围了一圈扇风的下人，她挥着帕子说：“诶哟，这天气！可算是热煞我。”

二夫人素来怕热，也是难为她这样的天气还出门走这一趟。叶施乔起身，去外头小厨房盛绿豆汤，太夫人是从来不吃冰酪这等生冷的食物的，叶施乔先舀了一勺试过，冷热适宜，正要端进去，却看见四姐急匆匆从外头进来。

屋内，二夫人正说着：“不是我说，当娘的哪有这样偏心的道理？”

“偏心本身就是没道理的。再者，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子女之间都有缘分的，没缘分的事也不好强求。”

二夫人无从反驳，又说道：“大哥大嫂的平日里全当没有二娘，二娘有什么事竟又要指责起做长辈的来，我一个没做过娘的看见都不忍心……”

“我原就不同意聘这位李家的大姑娘，可今时今日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当初他们求人家父亲的权势，今天咱们也不好嫌弃。我原先以为她在家中备受苛待，事事以兄弟为先，到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多少会疼爱女儿些。”

二夫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当初大夫人连生下三个女儿，做婆母的老太君并未说什么，还摁住了不争气的儿子纳妾，想着说她李氏在娘家没过过好日子，劝慰她多少为自己着想，生育对身体有损害，应当保重身体为先。

可李氏倒好扔下三个姑娘不管死活，等长哥儿出生，更是天天只知道对着长哥儿宝贝长宝贝短的。

“我最近思量着，长哥儿天天被李氏这样惯着也不是个长久之法，长哥儿年岁还小，离去外院还有些年份呢。到时候寻个由头去和李氏说道说道，就说府里不再聘夫子了，预备着让长哥儿一个人去外头书院读书。”

二人细声说完，叶施乔和大姑娘一同进来，原来叶施乔在小厨房里的时候，碰巧看见大姑娘急匆匆进来。

“二妹，我去了趟你的院子丫鬟们说你不在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估摸着你或许来太祖母这了，果不其然你在这。”

叶施乔不知她来意：“这么热的天姐姐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可是要来喝些什么？”

“我……”大姑娘一时语塞，支吾不成句。

“我听说你正和二叔母学着管家，又要操心出嫁，平日里忙得连轴转，祖母和我也没什么事，姐姐若是无事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看望祖母，还没请安呢，你怎么就赶我走！”大姑娘没恼，只越过了叶施乔向前厅去了。

叶施乔转身回厨房，又盛了一碗绿豆汤，招呼丫鬟们端了三碗离开小厨房。

大姑娘却没独自进门，在门口等着她，二人一同进去的。

04

“大娘今日竟有空么？”老太君看见大姑娘来，眉开眼笑让她坐下，又细细问她这几日忙些什么、学到了什么。

叶施乔给老太君、二夫人和大姑娘端过汤，默默坐在下首，听大姑娘一一回答。

大姑娘突然间瞥了眼叶施乔，话锋一转：“奶奶、二婶，我方才听说我娘为着二妹弟弟又大闹了一场。”

一时间三双眼睛都看向她，没想到她竟然把事捅破，摆在明面上谈。

“我娘这几日许是天气炎热，又要操心我的事，这才急躁了些。我听说西郊万清宫于平心静气一事上颇有经验，让她出门多散散心，这也是请平安脉时大夫曾说过的。”

二夫人默默端碗喝汤，借着碗偷偷打量老太君。

老太君被这一番话逗笑了：“你倒是安排好了！你可同你娘商量过，她未必会同意。”

大姑娘捂嘴浅笑：“这也是为了她好，日后会懂我的良苦用心的。”

说完大姑娘便起身告别，叶施乔眼看着没什么事了，也起身告别离开。

“二妹！”

叶施乔刚离开老太君院子，就被站在树荫下的大姑娘唤住。

二人边走边聊着：“我以为，你也要兜圈子说些绕七绕八的话。”

“你是我妹妹，上头坐的是奶奶和婶娘，说的又是娘还有你和弟弟的事。大家都是亲人，那不如就扯开了说清楚，省得大家猜东猜西浪费时间。”

“你有把握能把娘劝走？”

大姑娘笑道：“她若是不走，恐怕小弟就要走。祖母不会放任她独自教养小弟，趁现在小弟年岁还小、还没到定型的时候，祖母在我来之前恐怕是下了决心要让自己或是二婶抚养。”

“那对小弟来说是好事啊！祖母的才学不必多说，二婶当年也是读过书的，现在还能管家。”

大姑娘轻拍叶施乔的手，打断了她说话：“你却是没想过，若小弟不养在娘跟前，她岂不是要疯？再说，娘在家，小弟却受其他长辈教导，让外人知道外人又会怎么想我们家里？”

叶施乔没想到大姑娘来此竟是想过如此多事，话题一转问起旁的事来：“姐姐，你可曾见过姐夫？”

大姑娘沉默了一会：“定亲那时远远地瞧过一面，连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叶施乔记得年幼时总听大夫人说：“我真是命苦！生这么多闺女！最后还不是替别人家养的……”

后来去到祖母膝下，听到祖母说起闺中在石家的美好过往，叶施乔当初不懂事，问祖母既然在石家那么好，为什么要来叶家。

石老太君沉默了，轻轻拍着年幼的叶施乔，说：“睡吧，趁着做姑娘，能开心一天算一天。”

叶施乔内心莫名反感，她想逃出这样的死胡同，也知道世上更多的女人比她如今苦得多，她实在想不到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聪明能干如她姐姐，还不是要嫁人。

大姑娘误解了她：“你听说了？”

“听说什么？”

“爹娘预备着给你议亲了。我听说……是虔阳太守，他的夫人前不久过世了，最近在物色继室。我把娘支出去，你快托祖母寻人议亲，总不能跳进这样的火坑！”

叶施乔脑子嗡嗡响，她一向知道爹娘无情，没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叶家好歹算是虔阳世家，叶家老爷居然要女儿嫁给祖父一般大的地方太守卖女求荣！

叶施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的，她想了一夜，估计是没人拧得过她那爹娘，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着离家出逃。

葛之覃兮，施（yi）于中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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