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炷香也燃到尽头,火印子在香灰里熄灭。
我抬起眼,不留痕迹地瞥过皇帝,他还在案几上批奏折,我俯下身,低声道:“陛下隆安,臣,退了。”
他执着朱笔,尊贵的头颅没有因为我的告辞抬起来,我早就已经习惯。
他同我一起的时候不会多言,却总下令让我和他共处一室,不论他在做什么,在龙威下我只能站着,陪着。
每每在寂静里偷瞄到他那毫无表情的脸我就生出一种冲动,恨不得求他直接下圣旨砍了我的冲动,因为,这一切都是我活该!
“余津,”他竟然叫住了我,我不敢直视他,天下除了太后,无人敢直视龙颜,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命,而我则因为更愧疚的原因,直接单膝跪下,皇帝见我停了后退的脚步,又继续说:“听说你府上养了个男人?”
我的心头猛地震颤,冷汗从额头冒出,一时间恐慌吞噬了我,手脚冰凉,血液倒流。
“韩道清今日递了折子上来,话里话外都指摘你,玩归玩,别丢人丢到他们手里!朕不想为了一个蝼蚁出手!”
我微不可闻地呼了一口气,看来他不知道府上住的是谁,我声音发颤应下:“......是。”
过了一会,约摸此劫已过,我再次出声跪安。
我踩着虚软的步子退出凌贤殿,在门口候着的太监手里托着衣服,要进去伺候皇帝更衣,我好心地提了他一句:“陛下龙威正严,你小心点脑袋。”
果然,小太监腿肚子抖了一下,把头垂得更低地进殿了。
没一会,我听到皇帝的怒斥,和那个太监的惨叫。
可惜了,那身衣裳肯定废了。
夜里的皇城很静,只有月亮悬在夜空,可我知道,在灯笼照不到的阴影里藏了一批又一批的影卫,想着他们此刻正狠狠地盯着我,头上的冷汗又出来了,只能加快步伐。
七拐八绕出了正玄门,看见刻着“景”字家徽的马车,我探头望了望,赶车的小厮又垂着头睡着了,揪住他的耳朵一拉,把他叫醒,我赶忙上了马车。
“景国公,小的失职....”
“行了,回府。”
———————
天底下应该没有不认识我的,景国公余津——当今太后的亲弟弟,皇帝的亲舅舅。
我熄了马车里的灯,任凭月光从帘子的缝隙里照进来,闭上眼假寐。
宵禁的号声从身后的皇宫里穿出来,御林军的甲胄和战马嘶鸣的声音从我身旁呼啸而过。
皇帝早就知道我在府里养人了,今天却拿到了明面上说,回想起他当时狠厉的语气,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连带着小景的一切,
和那些令我悔恨不已的曾经!
先皇在世的时候,我的长姐,先皇的贵妃,诞了两个龙子,双胞胎,那时我仅仅十五岁,随母亲进后宫拜见三皇子和四皇子,冯沉,冯景,我的两个外甥,我亲手给他们戴上长命锁,没想到,这一锁,就是一辈子的灾祸。
两个外甥粘我粘的很,直到我入朝做官,掌权,他们还待我亲近若父。
云景十一年,他们两个十五岁,我已而立。
先帝突然驾崩,朝纲崩乱,太子登台,可我从长姐的眼里看到不甘,余家迫不得已淌了这片浑水,毕竟余家只出这一个贵妃,而皇后本家与余家向来不和,若是太子登基,余家必然覆灭。
我只能斗!
霎时间朝堂分了两派,那一个月,我鞠躬尽瘁,寝食难安。
十五岁的兄弟两个眉眼清朗,嘴唇像长姐,眉毛和鼻子像先帝,我不清楚面对两位皇子时是什么感觉,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保住贵妃和皇子,便在与太子党派争斗厮杀同时对他们倾尽所能得好。
因为我怕,怕一旦失势,我们只能黄泉相见。
政治斗争比战争还要吃人,我能明显感觉到我的颧骨高突,手腕消瘦到能看见青筋,连带着肝脾亏空,没了个人样,我每天都要杀人,杀红了眼,长姐当时见到我说我是地狱里的罗刹。
终于,在一个雨夜,我领着兵,封韩道清为前将,三万的私兵,围了城,瓢泼大雨里我看到皇后和太子惊恐的样子,最后他们的血混着雨水,铺满凌贤殿前的玉石板,我护着冯沉,让新皇第二天登基。
冯景那时却出了事,黑洞洞的那个夜,把他吞噬了,冯景消失了!
我提着剑站在龙椅后半步,阴鸷地盯着满朝文武,冯沉后来说我像个得了疯病的,明明看到自己的侄子当了皇帝,余家保住,可心却还是悬空,惶惶不安,隐隐作痛,为什么呢?
我成了从龙功臣,皇帝瞪着澄澈的眼睛,还没从亲密的舅侄关系转换到君臣,他就坐在我腿上,笑着问我要个什么封号。
看着一模一样的脸,我想起冯景,他在雨夜消失得无影无踪,悲痛的感觉放大,我脸色惨白地抽身离开皇帝,踉跄地跪在地上。
“皇上,君臣有别。”
我跪拜,行稽首大礼,浮夸得比礼官还要虚假。
“....小景已经走了。我不希望和舅舅之间的感情也跟着走了。”新皇被我留在原处,从腰间解下道长命锁,花纹是麒麟,踩四朵祥云,他摩挲着,眼神似乎无比眷恋,我认得,那是冯景的锁,人都没了,锁还在。
“皇上,您无需纡尊降贵与微臣自称,微臣荣幸,能亲手辅佐皇上一统天下。”
“我....朕问你,要什么赏赐?”我低着头,皇帝的声音低下去,响在我头顶上。
我迷茫喃喃道:“就赐......陛下手里那只长命锁吧。”
我捧着圣旨和长命锁的盒子,去当我的景国公。
皇帝说封号是吏部尚书提的,阴差阳错,与小景的名讳竟然一样,从此,别人一拜见我,我就得承着这个名,心脏就得揪着,嘴巴里就得苦着。
这好像一种提醒,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小景因为我发起的逼宫而死。
我的心好像也死了。
五年前的事,就这么成了道坎,我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去的坎。
虽然.......
——————
“大人,到府上了,轿夫已经侯好了。”
我从梦魇里睁开眼,眼帘前好像血红,我晃了晃脑袋,掀起马车的帘子,踩着小厮的背踏上四人抬的软轿。
有些事该放下就得放下,我现在什么都不差,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是老天爷开眼了。
府上的正门敞开,我躺在软轿上被人抬着进府,脑子里忽闪过如今已经是一代明君的皇帝,他的冷峻,他的威严,我很欣慰。
下一刻那张成熟的脸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他开始用那张面皮笑,开始挤眉弄眼,我情不自禁地从胸腔中涌动出一股情愫,无声而笑,我知道,这人是我的余景。
他不是备受束缚和痛苦的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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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冯景消失在那个雨夜,我顶着一身血腥气到处找人,疯了似的找!
找不到!
行尸走肉浑过了几个月。
皇帝开始学着做个好皇帝。
我连早朝都不去。
被同僚参的本子送到皇帝那摞成山,皇帝派人都送到我这里,末了附上手谕:朕念你。
皇帝已经不需要我了,太后尽全力地给他搜罗幕僚。
我什么也不说,自甘堕落地烂在那暗无天光的日子里。
人一旦没了执念,再紧的弦都能松了,再聪明的人也能疯了。
在我又一次酩酊大醉的一个晚上,我在府门外的狮子像的阴影里看到一个少年,烈酒把我烧得脑热,这种无名的熟悉感驱使我迈开步子,走向他。
竟然是!
小景!
一身粗布衣服,脸上灰扑扑的,一看到我就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我上前死死地抱住他,憋着眼里的眼泪,我忽然明白支撑我浑过这些天混账日子的是什么,是思念!刻骨的思念!
他甜甜地笑着问我:“你是谁?我是谁?”
我愣住,忍着眼泪,转过身去背起他,我说我是你喜欢的人,我叫余津,我把你弄丢了,你叫余景!
我背着他回府。
那夜,我欢喜疯了!
上天在我烂醉之际送来了我的小景。
当我发现我对他偏执扭曲的亲情发展到如此恶劣的控制欲和恶心的情.欲的时候,这一切好像都晚了。
这似乎解释了逼宫的时候为何会拼命地对他们兄弟俩好,为什么会不惜手上沾满人血,为什么....
我这匪夷所思的痛爱!
我把新的余景珍藏回家,趁着烧心的酒意,我在浴池里要了他,他很害羞,像个孩子一样。
我在不断麻痹自己,你看,这个小景只会笑,人活着就是为了有些记忆,他记忆没了,这下子再出现就是重生,他不是你的侄子,你也不做他的舅舅,你们可以做夫妻那样的关系,你这样做,是在保护他.....
我给他最好的所有,连心脏都想血淋淋地捧出来给他。
郑重地告诉他,可以信任我,可以喜欢我,可以爱我。
老天爷眷顾我,不带走我心最深处的幻想。
——————
“大人,回主院还是去余二公子那里?”
“就到这吧,剩下的我自己走。”
软轿稳,但慢,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找余景了。
踏过撩人夜色。
“小景?”我放轻步子,打开他的房门,回身放下门栓,屋子里一片黑。
“余津!”语调轻快,小景在暗里叫我,他似乎是在换衣裳,在床边,一阵锦缎摩擦的滑溜溜的声音,我拥上去,抱了个满怀。
朝堂的算计,皇帝的权术,小人的奉承,都顷刻没了,亏得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等我。
我急着去找他的长命锁,我亲手重新挂在他脖子上的东西,我捧在手里摩挲,他却低头衔住我的手指,吃了进去。
“小景,等我点灯。”
我得看见他,我必须看见他,我甚至接受不了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火折子燃上旁边的灯芯,只有这么一处暖暖的光,足够我用眼神描绘出他的眉眼。
等我还没转身,余景搂着我的脖子,身量跟我差不多,他咬上我的耳垂,坏心地吹热气,我的欲.火一下涨起来。
我深切地呼吸,一只带子蒙在我眼睛上,在烛光下呈海棠色,他轻声地说:“余津。”
我回一声:“我在。”
“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我差点忍不住转过头去,我有点颤声地回答:“我们不是玩,我是想跟你像夫妻一样。”
我感受到他呼吸凝滞了片刻,给我系紧了带子,我搂着他的腰,啃咬上去。
心里是道不明的感受,既酸涩,又鼓胀,心脏的一边盛着蜜糖,另半边混着毒药。
五年前的少年如今已经二十岁了。
他今晚很主动,我甚至能听到他跨坐在我的腰跨上时剧烈的喘息,我的胸膛能感受到喘息时喷洒的热气,这些所有感官,都在我被蒙上眼后放大。
到了最后,我沉声告诉小景:“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小景吹灭灯,给我解下眼上的带子,乖巧地躺在我怀里。
尽管此夜无法观赏小景眉梢上的情动,我仍旧做了一场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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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天递了折子,自愿上交一半兵权,无人再言金屋藏娇一事,韩道清在朝上看了我一眼,我看了皇帝一眼,皇帝蔑视地瞥了百官。
我对皇帝是愧疚也是害怕。
在位五年,国家就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庆幸没冲动告诉皇帝和太后有关小景的任何一件事。
皇帝又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
冗长的早朝,我整个脑子里都想着小景的嘤咛,那轻轻的猫儿一般的声响,还有那双手,不断在他身上打转时的点火。
等退朝时我不经意看到皇帝的背影,明黄色的龙袍,绣着金线银丝,盘龙威严,怒目圆视,唯一美中不足......皇袍起皱了。
腰封甚至开了线,卷起一道花边露出白色的里衬。
不合常理。
几乎与小景一模一样的身段,透过他,我仿佛看到小景夜夜低回婉转在我身下的样子,我想马上回府。
不料皇帝就像脑后有眼似的,猛的回头,带起的风让龙袍下摆绽开,我来不及收回的充满欲.望的眼神被他收入眼底,他冷淡着脸,指使身边的太监把我召去。
退朝后满堂文武鱼贯而出,皇帝乘撵,我跟在皇帝的左边走。
“舅舅,五年了。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人死不能复生。”
我猜不透天子的心思,昨天因为我享用男人怒斥我的天子,今天居然在他和一众太监面前自称“我”。
“小景只是在那场大雨里迷路了,等他记得路了,他就回家了。”我也是个得了病的痴人。
皇帝突然暴起:“呵呵,你就那么喜欢他?死了也喜欢?明明是双生子,你总爱偏袒他,那你怎么不让他当皇帝!?”
我大骇,膝盖碰地,磕得我一疼,畏缩着俯首称臣。
抬撵的太监们也哆哆嗦嗦,跪了一地。
“皇上息怒,若您对微臣有任何不满,微臣即刻告老还乡,不会碍着您的龙目。”
“潜逃之词倒是说的好听,那若是朕想把你锢在身边一辈子呢?”
我立起上身,瞪大眼睛,不顾礼节,直直地盯进他含怒的眸子里。
他说出轻佻,浮浪的艳语:“纳入后宫怎么样?”
我捏紧拳头,万万想不到,皇帝能有这样的想法,荒唐!
我抬头不怕死地喊:“冯沉,我是你亲舅舅!”
“那冯景不是你亲侄子吗?!”
他双目赤红,龙威压人。
我哑了声,即使再不承认和否决,余景也不姓余,他姓冯!
我有感觉皇帝好像知道了什么。
但我不会退缩,我一定要从天道的手指头缝里把余景抢回来!
皇帝淡淡地启唇:
“今夜子时,余津,朕就在寝宫等你。”
撵车重新抬起,把我撂在原地,直直地、错愕地跪着。
一炷香后,浩大的宫里的焚尸炉里多了几个抬龙撵的太监的尸体。
—————
子时,我准时到了。
这里灯火通明,我为皇帝的心思感到罪孽。
他没更衣,一身龙袍,玉冠束着头发,眉目暗沉,坐在龙椅上,皇上寝宫装饰辉煌,雄伟端庄。
“余津,你记不记得,我和小景五岁的时候,你手上戴着的玉扳指,我问你要,你却给了小景。”
仿佛只是一段回忆,皇帝连自称都忘了改,他神色眷恋地看着我,跟小景消失后他摩挲着小景的长命锁时眼神一样。
“你记不记得后来玉扳指没了?”
“我给小景埋了。”
我一阵心凉,我都不记得这件小事了。皇帝五岁就如此的妒忌,令我心下震颤。
“余津,你后来教习的书法,古琴,送来的小丫鬟.....都是这么没的。”
那种被毒蛇盯着的感觉又来了。
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凉风一走过,我打了个哆嗦。
皇帝站了起来,褪下龙袍披在我身上,替身体僵直的我紧了紧胸前的衣裳,呢在我耳边,颇为淡然地讲话:“小景也是这么没的。”
“不可能!你胡说!小景现在在我府上呢,我昨天还跟小景睡在一起!”我用力推开他,高声质问。
“还说不喜欢他?他都已经变成傻子了,你也喜欢他!”
“小景只是失忆了!.......你怎么...”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猛吸了一口气,因为皇帝用他腰间那根明黄色的腰封蒙上了我的眼睛,我一时分不出前夜今朝,他转到我身后,咬住我的耳垂,轻声说:“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这么熟悉.....
怪不得,昨夜不让他点灯,因为昨夜更衣的太监被他斩了,身上的皇袍没来得及换,长命锁也不让他细摸,因为是皇帝戴着的那个。
昨夜折腾狠了,今天连衣裳都没换,于是皇袍不合规矩的起皱,腰封都没换,就是昨夜蒙在他眼睛上的....
我的眼眶好像被人砸了一拳,两行清泪就这么流下来,从腰封和我脸腮的缝隙间,跌到下巴上,皇帝卷起舌,顺着我的下颌线舔舐,那种触感,跟小景亲吻我时一模一样!
他放轻声音,不再低沉,甚至有点俏皮,同小景如出一辙,“你说我们可以当夫妻呢。”
“你都是......你都是骗我的。”
他恶声低吼:“那是你自己骗自己!”
我堕入地狱。
直到他压着我闯入我的身体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两个就是不正常的,亲舅侄,竟然像发春的公狗一样搞在一起,五年。
我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皇帝总要求我在皇宫里陪着他,却又不言语,板着脸。
不让我乘撵,只让我走路出正玄门,这是他为了有更衣时间比我早回府的把戏。
府上的小景总赖床,不同他吃早膳,当今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皇帝急忙慌地赶去上早朝。
我说要保护小景,的确做到了,我把他保护得很好,从来没人看到过他的脸,皇帝也就不会露馅。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我竟才知晓,这叫自欺欺人。
只是不知道这不合乎伦理的爱.欲是不是我自个儿编造出来的,有时候,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梦醒了我回到我十五岁那年,不去送长命锁,或者回到我二十岁那年,我亲手把玉扳指埋进土里,我告诉他们我不是个好舅舅,让他们都远离我。
皇帝把我禁锢在怀里,像一只闻见血腥味的野兽,失去理智,只会蛮横地冲撞。
皇帝五年前亲手活埋了他的双生弟弟,只为了得到亲舅舅的扭曲的爱。
老天爷,终究是不给我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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