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阇彦瞧不见人,刚要挂出口的话立马咽回肚子,他心间空落落,狐疑似地去扒拉窗口,脑袋在周边探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魏郁春——她动作很快,眨眼睛就不知道下床去了哪个房间。
不过他还是细闻出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像极了半夜偷家的老鼠,不知道在暗处摸着什么。
不一会儿,关阇彦就在门边看到了魏郁春走过来的身影,她手上拿着一卷在微薄月光下泛动灰色光泽的纱布,和一些提前制备好了的药膏。
“你今日出门早,没来得及找我换药,弄得我也差点忘了。你手好得很快,我给你换了更好的方子,最快的话,明日应能摘了纱布。”
她将纱布摊开,熟练地将其绕在男人的手掌间,微微发烫溃烂的肉敷上了冰凉的药草。
奇妙的触觉碰撞让男人闷哼一声,并觉得嗅在鼻子里的气味更浓了许多,其中不只是苦涩的药草味,还有女子身上清晨凝露般清甜的香气。
他懵懵然地看着她细致入微的动作,气焰灭下太多却还不忘补上一句不甘屈服的话:“那王叔脑子不大行,他没认出我用余毒草留在他身上的伤口,以为有毒,借着你开小学堂的风头来探我底细,结果弄巧成拙,被我发现了身份。所以,你可别小看了我的伤口,我就是靠着这个才抓住真凶的。”
“行。”
魏郁春淡淡应他。
晚间微风卷动浮草,偷跑出去撒欢儿的田间草鸡怕是毛被吹了个乱,慌乱地叫了好一阵的“咯咯哒哒”。
除此之外,一高一矮两个杵在檐下的身影久久无声,慢慢的这种无声,也演化出了一种有杀人般威力的尴尬的沉默。
魏郁春本就话少,没觉得什么,所以这些感觉皆归关阇彦所有。
他性子傲慢,常常因为家中势力以及常年累功在身的恃才傲物,而不屑于多跟旁人有交涉,也是话少的体现。但落魄山间的日子里,他什么都没有了,连存在感和被尊重的资格都被剥夺得一分不剩,此时他话少的原因早就和先前背道而驰了。
现在因为魏郁春及其冯家受了自己一些顺手而为的恩惠,他得到了重视和尊重,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逮着机会,拼命发泄被压抑的说话欲,活似摇着尾巴拼命展现存在感的哈巴狗!
他脑补得厉害,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受虐狂,之前别人偏不让他干什么,现在有了机会竟是上赶着干,脾性大变也不在话下了!
他不甘心,然后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开始话痨,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好心提醒魏郁春:“选在这会儿来找你,除了是料到你没睡,也是不想被你家里其他人听到。尤其你那么嘴唠子妹妹,她知道了,全家乃至全村都知道了。小孩子不懂事就不明白其中的意义,这种话题发展下来容易影响你清誉。”
“我明白。”她依旧那副淡然之样。
关阇彦微微下睨了眼,对上的是魏郁春纹丝不动的平静眸光。
他心中:就这反应?
他还是不甘心:“你都不问问我今天去了哪里?”
魏郁春将他刚被包扎好的手放下,她将东西也收拾好,想要回房,她顺口应他:“猜到了,你去收拾王叔了?”
关阇眼不依不挠地跟上她的步伐,即便压低声线,也难以藏匿话音里微微上扬的骄傲之气:“小看我了。我去了趟集市,直接找要害你的老书生问了个明白,叫他在集市上把过去做的荒唐事说了一遍,让百姓认清他的面目,他日后言行举止皆不缺人盯着,再无可能回来报复你我。”
“啊……难怪你到傍晚才回家。”
“正常来说,你不该感动到涕泗横流?至少也该说些恭维感谢的话吧?”
魏郁春低着头,她是在憋笑,但不肯被关阇彦看到,她不知为何在这人面前,自己就变得反骨天成起来。他偏要什么期待什么,她就偏要拖着不给他。
换做其他人,她早就如他所愿把感恩戴德之话说了个遍地开花吧。
她语气压着逗弄的笑意,让人听不出端倪:“你这算是在邀功吗?”
简直是一击要害。
关阇彦被这么一提醒,也才发现自己这弱智斗气的行为,他装作被自己口水呛到的模样,连忙止口于此,想着岔开话题:“咳咳咳,那你也犯不着如此冷酷。”
魏郁春终于肯抬头,将她那张挂着笑意的脸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他眼前,低声道:“我没有冷酷。我还以为你这种性子的人,什么东西都爱憋在心里无所表示。”
关阇彦愣住,他紧张地紧巴了背后几寸皮肤,他不知道魏郁春是在内涵他不愿暴露身份的事情,还是说她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
他其实打心底认可了后者的不可能性,奈何紧迫感还是照例笼罩了他。
他忽说道:“对了,你今天怎么会给我留饭?”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已经离开了。”
“这不还是回来了吗?”
“嗯……”关阇彦踌躇几分语气,后道,“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还有下次,便不必为我留了。”
“我晚上特地来寻你说这些,其实思虑了许久,你一个女子家的遇上这些事情容易害怕是不错,但我马上就要离开了,让你心底有个堤防总是不错。老书生这种想用学识垄财的人还有不少,这次杀鸡儆猴,算起了点警醒的作用。但行事太过张扬,后也必会再招来祸端,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你这小学堂日后若不景气就关了吧。”
魏郁春脸色僵住,她嘴角不动,嗓子嗡嗡地哼出了个“嗯”字。
毕竟好不容易实现的念想突然被人泼了冷水,换做谁都不可能高兴吧。
关阇彦又突然强调了要走的事情,离别二字伤人。
如此就是伤上加上了。
魏郁春还是勉强挤了句诚恳话:“这段时间的事情谢谢你了,你有任何需要尽管提,我会倾尽全力报答你。”
然后她就往后退了好几步。
又开始划分界限了。
从客观上来说,这魏郁春方方面面都是不肯示弱的。
关阇彦的兴趣再度因此被挑起,他展现出了对她极高的重视度,赶忙笑侃:“听说我要走,你就拼命和我划清界线了?”
魏郁春旋即皱眉,但细听也明白他的话不假。
“你放心,我自己还有婚约在身呢,也要避嫌。”
关阇彦抛下这句就转身跑了,衣裳被风卷得“刷刷”响,离开得真是决绝。他也是处处不肯认输的。
魏郁春在心里哼了一声:这厮突然扯什么婚约,以为是个女子就会对他有意思么?
她话意嫌恶,态度却和此沾不上半点关系。
翌日,魏郁春一大早就端着个小板凳坐在外面的院子里,提着毛笔奋笔疾书地记录下来在她这里登记过的村人、他们所给予的金额,以及村人孩子的姓名、年龄、性别等重要的个人信息,以便授学。
村人们家中各有家务,来的时间前后不一,魏郁春只能从早到晚都坐在院子里等待。
不管天气如何炎热,等到如何煎熬,她的脊背还是那般□□,活似个不知道累的木头人。叫关阇彦都看得叹为观止。
天色晚了后,来的村人也渐渐稀疏,直到最后魏郁春提前预留出来的薄子空白都被填满乃至超出几个时,她才敢松口气——这一天的忙活终于是要停了。
出乎魏郁春预料的是,前几日辛苦张罗的“小学堂”成效甚好,除了王叔在内的几个村人外,之前来冯家问询过相关事宜的村人基本上都到场了。
之后,冯家夫妇将晚饭做好,在院子里支了桌子和小板凳,叫着姐妹两人和关阇彦一起用饭。
魏郁春只是浅浅的咽下半碗粥就觉得舌下火燥,晚上天气微凉,她居然觉得燥热。
喝了半碗粥的功夫就够她疲乏了,回屋后把剩下的肚子留给爹娘帮忙熬给她的药汤。
冯家夫妇其实也没想到,自家大姑娘多少天前惹的风寒居然还没被驱散干净,时隔许久,药汤一熬,才发现屋子里存着的草药已经寥寥无几,是至多再撑两天的量,这些都是魏郁春之前帮他们采药时顺便带回家备用的。
如今他们二人腿脚不便,大丫头染病未愈,小丫头年纪小体力不够上山,苦不堪言之下,夫妇只好叫来了关阇彦,想叫他明日下午帮忙上山采药——毕竟早晨山里晨雾多,并不方便。
这事情刚好在魏郁春和巧儿不在的时候交代出去的,因为冯家夫妇晓得大丫头性子倔强不肯服输,事事又喜欢亲力亲为,不肯麻烦别人。
若是没有关阇彦,这魏郁春是真的能一得空就不顾身体重新上山采药,弄不好又是要出意外。
有了目睹先后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接连出事经历的冯家夫妇,哪里舍得让魏郁春再去涉险?
关阇彦当然没有拒绝,他正愁还没找到离开古溪村的轻松门路,三日之期逼得他面子丢不下,日子也得掐着时辰过,把这个当作延长离开时间的借口也不错。
于是,饭后洗漱完毕,冯家前前后后熄了灯。
第二天魏郁春按照计划的那样,试图给孩童们授学,忙得完全顾不上其他人。也不知道关阇彦在午后顶着竹帽上后山的事。
他有过一些上山的经验,加之小心翼翼的动作,他已经具备了在陡坡扎稳步伐的能力。
他时不时就从背篓里掏出几根不同的药草,一边低头跋涉,一边将其与目光所及之处的草丛比对。
两个时辰耗下去,他已经徒步走了大半山途,要采的草药零零散散的,十有**都凑到了,他打算折返的时候,天色暗了许多,所处的半山腰的茶山雾气已经慢慢从山顶散回来。
趁着最后几刻视觉还算明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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