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灾踵至

午上的天儿暗了,薄叶茶不谈是冷了,还掉了几只晚来出没的瞎眼飞虫,等得花儿都谢了的冯巧儿就着微微暑气睡了过去。

若不是魏郁春唤她,她怕是能一觉睡到明儿天明。

魏郁春抬眸望了一眼天色,不光是时辰拖了,镶在远处天边的一圈浓得能不见五指的黑云挑起她的忧色。

“最多一个时辰后就要落暴雨了,爹娘不会看不出来,”魏郁春眼神顿转,心中有了盘算。

“爹娘还没回来怕是出了事,巧儿随我出门寻人帮忙!”

魏郁春很快就动了身,不及睡眼惺忪的巧儿反应,人就被连拉带拖着上了路。

邻居家的多半都回来了,开始挂灯和收晒茶叶的竹筛,见到半年不迈大门的冯迎春时就跟见了鬼似的,要么闭门不出嫌晦气,要么讷讷不动呆愣原地。

不过在听到魏郁春口齿清晰地表述了一番冯家夫妇二人的祸难后,大多人皆是心地纯善之辈,也不论是不是胡言乱语,二话不说就分拨跑上山寻人。

果不其然,魏郁春料事如神,冯家夫夫妇果真在后山出了事。

后山前几日下过一场雨,泡烂的泥土在阴暗的山面凝固不住,竟致使山中泥水卷石滑坡而下,冯家夫妇一起被卷下去。若非魏郁春惊觉,一旦暴雨下来,夫妇二人必死无疑。

尽管施救及时,夫妇二人还是落了病根子,爹断了只腿,走路都费劲更不提上山劳作。娘的腿腕险些被砸出个窟窿,尽管保了下来,却时常需要敷药止痛。

夫妇二人无法劳作,甚至还成了没人依靠就丢摊子的药罐子,膝下的两个女儿一个傻一个小。

一日下来,整个冯家如遭霹雳,夫妇二人屋内哭得差点晕厥,小丫头巧儿有样学样咿呀咿呀跟着哭。

唯独魏郁春在暗光中笔直着身子,眼中沉寂得可怕。

她的泪田干涸了许多,既然选择重新振作,又是这种关头,她怎会再退缩不前?

于是,魏郁春在一众哭声说出一段铿锵之语:“爹娘不必忧心,我明日便能找到营生,补贴家用。”

哭得死去活来的冯家夫妇被她这话吓得顿时没了声,一副怀疑自己幻听的神色,但很快他们就唉声叹气着小声抽泣起来。

魏郁春明白他们还当这是她的疯言疯语,不可当真。

夜深后,魏郁春照料好爹娘入睡,把妹妹巧儿抱上了床,独自坐在窗台,望着天上密布的乌云,盘算起明日的打算。

南禺已今非昔比,虽然偏僻也比不上朔州京城那般繁华,但早有先帝南征打下的基础。中原文化通过贸易传入此地,这里的族人除了一些本土的习俗外,对外使用的语言文字乃至货币皆受中原汉化的影响。

中原的朝廷还在与南禺接壤的边境设过南都司,更不乏岭阳关氏为首的军家士族在此负责管辖镇守。这代表着中原与南禺早就实现了互通性,不少有能耐的南禺人可靠本事获通关文牒,入中原做生意,甚至是考官。

中原人守着官本位上千年,难免影响了不少南禺人,他们知道成人龙凤得读书,奈何条件跟不上,一切远梦不过是空口来穴。

南禺贵人尚且如此,遑论古溪村这个在南禺地带都算得上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人?

但魏郁春不一样,她有前世带来的知识,教授族人识字不成问题,以此收取报酬并不过分。

她的灵感源于清楚古溪村族人没一个人识字,来此收税的地方小吏借此拔高税阈,好收得自个儿囊中之财,族人不傻,但苦于大字不识一个,争论争不出半只屁,报官连哪个官哪个府都分不清!

若是告诉族人们学习可帮他们存留底气、涨士气,以后不必缴纳高额赋税,也不会再蒙受类似的欺骗,应是无人会拒绝的。

长远之计有了,当下却有个大难题急需解决——她还顶着个傻女的名号,提早说出这些话不但无人相信她,还容易惹一身腥。

魏郁春又仔细思索起其他的念头,将商机投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古溪村中不乏外地嫁进来的妇女,抑或是嫁出去的姑娘。不同村子抑或镇子受地形干扰来往多繁杂,但总不能一年到头不给家里送个念想。

于是这些女人往往会雇人写信,自己甭管看不看得懂,就靠嘴巴念,写信的人顾着记。

飞鸽送过去后专有念信的人杵着,也甭管对方看不看得懂,靠着嘴巴复述,收信的人顾着听便好。

不过碍于识字之人过少,这些写信念信的人极其稀缺,往往行窜于各个村庄之间。需要寄信的妇人们只能早早备好钱财蹲着年头等,什么时候等到了什么时候才算事,其中艰辛之处闷在心中,实在难言。

魏郁春决定从明日起就先挂起给人写信的招牌,先是说免了钱。即便有人不信她也肯定会来探探,事情做的好,久而久之就有人来照顾生意,她只需少要些价钱。

翌日清晨,魏郁春就先问家中要了五文钱,托早起上集市卖茶的邻居家的带回来一些笔墨和书写纸。

秉承着一切从简的态度,她都要的是最劣质的产物,如此才能省钱。

古溪村每日往返最近的集市至少也要半日,等待物资的时间,也不可什么都不做,于是她索性拉着嗓门大的妹妹巧儿先在村里做了宣传。

妇人们闻有免费的写信先生来,个个都心潮澎湃,可一看传消息的人是那著名的疯子,瞬间就蔫儿了心情。

但终归就那么几个家中贫困,一年到头难得凑得出几次雇信钱的女人抱着细微如末的希望跑来看看,来来去去除了多些脚程外也不会吃亏。

物资如期到手后,魏郁春很快就摆出了一副看着就令人信赖的文人风骨,用村人瞧不懂的方式琢磨黑墨白纸,按着纸提着笔刷拉拉地记下那些妇人口中传递的话语。

妇人言家,无论过得好还是苦,总是落泪轻易。每到此时,魏郁春心软又有内涵的话总能将女人们安抚得服服帖帖。

魏郁春写信的摊子就设在自家院子里面,竹栏大门统统敞开,路过之人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惊诧不已之时踏足其中一探究竟。他们会发现印象中的痴傻之儿,竟摇身变成了风骨婉颜的绝代才女。

院中热闹非凡,更有无数村民急着上来排队要写信,魏郁春从未想过生意有这般顺利,于是顺水推舟言了自己的目的。

“如今我家爹娘身残,妹妹幼小,唯我可担责,索性把这身不足挂齿的小本事搬出了台面,今日大家捧场我便统统奉陪,来者不拒,更不收取任何费用。”

“只是,明日起,大家可否怜惜家中爹娘困境,给些信钱,一人三文便可,小女日后就专门为大家书信念信,绝不加价。”

她的话很直白,但联系她家中种种,以及摆在眼前确比之前雇信低得多的佣金,在院各位但凡有些良心的必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甚至还会因为心疼她,赶着送些体恤的小钱——早就令魏郁春称奇的是,古溪人虽然贫穷,除了些的确不要脸的地痞流氓外,邻里人要真遇上困难,也是愿意不计前嫌来帮忙的。

民风之淳朴,竟比那自称繁华无度的朔州府好上千倍万倍。

睡在屋内的冯家夫妇早被外面的喧哗惊动,本要叫来冯巧儿,结果外面刚受了魏郁春慧泽的妇女们忙着涌进来,把夫妇二人吓得不轻。

问是如何,诸人激动得要落泪,来来回回口中就那么句——“你们冯家大姑娘早不疯了!有出息啦!”

这门营生安安稳稳维持了将近一个月,终是闹大了去,惊扰了远在外村同样急于需求的村民们,竟有人直接托古溪村的人叫魏郁春写信过去。

当然,这也代表着消息定然会落到原本做这门营生的人耳里。

魏郁春此举在他们眼里同抢人营生别无二致,风波亦然暗涌,不过魏郁春还未有所警觉。

只是她发现从前爱缠着她的流氓们又骚动了起来,甚至除了他们以外,旁的些年轻男子也为之书信时的美色吸引。所谓前尘往事和鬼神之论早就变成了没用的干柴,被抛到遗忘记忆的火坑,一把火下去连灰烬都难寻。

今日天半亮,魏郁春就醒来了,因为娘的腿疾又犯,亟需草药敷下,她得尽早去之前采药的山里寻药。刚好也借此避一避那群男人,有个清净。

茶香混着湿雾杂在鼻息间,今日的雾格外大,越上山越是如此,魏郁春懊悔今日少穿了层衣裳,走着走着就打了好几下喷嚏。

她的声音方落,一些藏在笼罩杂草断木的雾气里的簌簌声,随之响动,并且听得出有几分急迫和挣扎。

魏郁春有些紧张,忙要下山,因为她怀疑这是山蛇出没的动静,她可不希望自己和这具身体的前主一样,再死于蛇口了!

那些窸窣声感应到了她要离开的讯息,就像是要错过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了命不停摇动,直到终于哽塞出一句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人话:“别走……”

魏郁春的脚步顿时僵住,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什么,但总感觉自己应该回到雾中探探。

蛇人不分之下,她的心神都在颤抖,可她还是回了头,仿佛命运就该如此。

拨开乱草枯木,一个浑身血淋淋的男人躺在斜坡上,身下有一堆断开的树枝化作的枯木拦住,一看就是从山上失足滑落,因为运气好才被这些草木救了半条命。

否则要真从这山上彻底坠下去,缺胳膊少腿都算是好的死相了。

男人衣衫褴褛,一件单薄的黑衣被划拉得要将他浑身十有七八的皮肤裸露出来,不管是身子还是脸蛋,都蒙满了血迹和灰泥,看模样他至少被困在这里一夜了,简直是触目惊心。

男人一双半睁的眼盯着魏郁春,亮得仿佛一对照彻浓雾的明灯。

魏郁春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扛住这般疼痛熬过这漫长寒夜的,眉头骤紧时分竟不知手腕何时被那男人的手攥紧。

他的手劲很大,大到超乎寻常,也大得极度可悲,因为这是他用尽浑身所有力气做出的最后斗争——

她是他最后的曙光。

“别走……救救我,我……还不能死,”男人那明灯般的双目竟浸出了泪,可他的声音依旧持着那岿然不动的尊严,矛盾感冲击了魏郁春,好像是穿越了时空,以一种方式看着曾经那个垂死挣扎的自己。

只是那时无人救她,而他却有,她便是这个救他的人。

魏郁春长舒了一口气,慨叹幸好是在家中后山寻的人,否则只靠她这个小身板扛人下去实在太困难。如今她也没时间去搬救兵,还不如慢慢把人扶过去的快,最多是吃力了点而已。

魏郁春唯恐此人难以坚持,中途还好心提醒了他一句:“继续坚持着,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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