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女孩摆弄着怀里已经很旧的企鹅娃娃,紧皱眉头,圆圆的脸蛋上写满了厌弃。
她瞧着妇人掌心浑圆的白片,日复一日吃这样苦涩的药片,已经让她光是看见就忍不住犯恶心。
秦怡的包子脸皱起来,忍不住嘟着嘴巴撒娇道:“妈妈,我不要吃药了……”
“好好好,下次就不吃了,把这一次的吃掉,下次小怡就可以不吃药了 。”
年迈的老妇人一手拿着汤碗,一手端了盘切好的苹果,好言好语劝说道。
“你每次都这么说…”秦怡不满地撅起嘴巴,手指纠结地绞着雪白的床单,最终还是听话地接过药碗。
她实在是一看见这药就想吐。
可她小小年纪却也是懂事了的。妈妈常说,这药是她的救命药,是哥哥边上学边工作辛苦来的,哥哥为了方便带她来江城看病,放弃了最心怡的学校。而妈妈四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却也为了给她治病,来到这里辛苦打工。
哥哥也说,她要听妈妈的话。
秦怡咬着下唇,苍白着脸将药灌进喉咙里,结果却是边呕边咳。
“咳咳…咳咳……呕——”
“怎么喝这么急!”杨秋萍忙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是不是药太苦了?吃口苹果好不好?”
秦怡大力摇了摇头。
秦游推开门,听到动静赶到病床前:“秦怡?!”
秦游熟练地在她身上叠了一块方巾,避免秽物弄脏被子,下一秒又往她抱怀里塞入了一个软乎乎的魔术师小兔。
秦怡抱着新兔子很快就不咳了,好奇地瞪着两只跟魔术师小兔一样浑圆通红的大眼睛。
她耸了耸鼻子,喉间溢出哽咽的喃语:“小兔子?”
“嗯。”秦游抿着唇微笑, “你的新朋友。”
他坐在床边,把小兔和秦怡一起塞进被窝里,掖好被角,说:“上次下雨,把你的小企鹅淋湿了,你不是晚上不抱着你的好朋友就睡不好吗?我就给你找来了一个新朋友,你们仨一起睡,睡着睡着就习惯了,下次你认它也行。”
“……”秦怡嘟嘟嘴,尾音不自觉撒娇似的卷起,“不是这么算的,笨蛋哥哥。”
秦游眯了眯眼,仗着多学了几年的语文,以大欺小回怼道:“哥哥是笨蛋,那妹妹是什么?笨蛋妹妹?”
“…………”
秦怡生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两手各抱一个娃娃,翻身背对着他,拒绝跟他讲话。
秦游又赢一局,心情愉悦地好心替她吃了两块苹果:“别人手里抢来的就是好吃一些——妈,苹果哪里买的?怎么这么甜?”
秦怡气得眼睛更红了,刚刚竟然为这么个哥哥伤心垂泪,她真是个笨蛋!
秦怡越想越不能便宜了某只笨笨猪!
她愤怒地转身把盘子里的苹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了个精光,鼓着腮帮子哼哧哼哧地嚼,一边也不忘怒目挑衅回去:“不许……抢我的。”
秦游抬手放在她的发顶,揉乱了她柔软的发,声音柔和了下来:“嗯,不抢你的。今天有没有乖乖听妈妈的话?”
他突然变得正经,秦怡还颇为不适应,缩在被子里忸怩地说:“当然,我一直都很乖……”
“哦?真的?要是妈妈也说你表现得乖,我可是要给你奖励的哦。”秦游用哄小孩的语气说。
“奖励?”秦怡双眼骤然亮起来,表情十分期待地看向妈妈,挤眉弄眼的,显得五官挤在一起,格外好笑,“妈妈,我表现得乖不乖?”
杨秋萍忍俊不禁地抱紧她的头塞进怀里:“小怡当然是最乖的啦。”
“妈妈!”秦怡不舒服地奋力挣扎,“抱得太紧啦!”
秦游帮她拉开杨秋萍,把滚到一边的魔术小兔塞回她怀里,替她掖好被角,又从专门为她搭建的小书架上,抽出一本儿童故事书,熟练地哄道:
“好,你要什么先想着,给你三天选择的时间,想要什么尽管提,要天上的月亮哥哥都给你摘回来——现在,你要睡觉了,妈也要回去休息,晚上要是不舒服就按床头按钮叫值班的护士姐姐,睡不着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读商务法。”
“……我要听童话故事!”一提到这个,秦怡立马气呼呼道。
一想就来气!
她小时候缠着秦游给她讲童话故事,但是谁家好哥哥从小给妹妹读刑法书,还骗她这些就是童话故事?!啊?!这对吗?!
秦怡每天听着刑法某条拐卖未成年判处5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最高死刑都听困了,秦游还会每天给她老僧念钟——不要参与聚众斗殴、遭遇霸凌要及时给哥哥打报告……
她只是六年级!却已经听法条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哥,你要是当不上大律师,对得起你妹妹日夜辛苦“陪读”么!
秦怡捂着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模样,把杨秋萍逗得直笑。
秦游轻拍了两下她小小的肩膀,说:“我和妈妈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
“知道了!笨蛋老哥!”
秦怡缩进被子里,闷着头,嘴巴一瘪默默流泪,紧紧勒着新朋友的脖子。
笨蛋。
笨蛋!
她才不想笨哥哥留下来!
她才没有寂寞呢。
秦游指尖搭在门把上,随着"咔嗒"声在寂静中轻响,紧绷的肩膀终于缓缓下沉,胸腔里压抑的气息如潮水般缓缓溢出。
杨秋萍扶了扶他的身体:“小游……”
秦游没等她扶上来,就站直身体,回眸冲她微微一笑:“没事儿,妈 ——我们出去边走边说吧。”
杨秋萍身高只到秦游的肩膀,身形微胖,皮肤偏黑,两只手掌上全是做农活留下的茧子。
但她给人的感觉非常随和,和秦怡如出一辙的圆脸,亲和力十足,与秦游笑一笑都吓小孩的这张脸着实大相径庭。
杨秋萍仰头望着他,睫毛轻颤,眼眶里浮起的水汽凝结成泪珠,沾湿了睫毛。
她喉头微动,吞咽了满腔酸涩,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秦游和秦怡从小亲近,看着妹妹三天两头住院,他心里只会比谁都不好受。
他们以前一家四个人住在一个小县城里,生活不说富裕,倒也还过得去。虽然哥哥老爱追妹妹哭,妹妹老爱甩锅给哥哥。但妹妹被欺负咬着牙不说的时候,第一个看出来的人是哥哥;而哥哥叛逆期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时候,唯一能安抚他的人是妹妹。
他们是难过了一起坐在田埂上看星星的知己,是能感知到彼此的情绪的同龄人。
得知秦怡有罕见的心脏病的时候,秦游正在去上学的校车上。
他求司机让他下来,自己一路跑到了秦怡住院治疗的医院,固执地在病房外站了一天一夜,谁来也劝不动。
后来得知秦怡没事,杨秋萍夫妇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学校正常上学。因为担心秦怡,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再加上又是叛逆期,天天跟她和秦父吵着不读了,要去照顾妹妹。
他们没办法,去说动了秦怡,秦怡哭着吵着要哥哥回去读书,才把秦游这个隐藏的“家里最执拗”的人给劝回学校。
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秦父去世了。
秦怡病情暂时稳定下来。
他们带着秦怡到医学发达的江城寻找救治的机会。
秦游谎报了志愿,跟着他们留在了江城念大学。
她其实知道的。
她的两个孩子是最害怕孤独的。
尤其是秦游,性子比妹妹还要孤僻一点,再加上从小长得凶,同龄人跟他玩得好,但熟得少。
而妹妹却相反,人善心软,哪怕被欺负了,也会想着对方是不是有苦衷。
杨秋萍既高兴他们好歹性格上还算互补,又担心这样极端的个性会让他们越来越孤单。
她自己的身体又不知道还能陪两个孩子走多久。
哎……
晚上七点多,夜幕笼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医院外的林荫道上,路灯投射下来的光晕影影绰绰,将树上渐渐葱郁的绿叶镀上一层金边。
秦游双手插兜,低头沉默地用眼神描摹蜿蜒的石板纹路。
他问了杨秋萍关于秦怡的情况,杨秋萍就拣了些趣事说给他听。
待杨秋萍说累了,秦游才顿住脚步,抬头望着她,眼底翻涌的情绪一扫而空,从薄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划了一笔钱给她。
“小游……”
“学校办活动给了一天的工资,另外有个同学让我帮他补课,提前结算了所有费用。秦怡这个月的学费不是还没交么,这些应该够了。”
说到这里,秦游倒是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当时答应林系舟是因为他缺钱,但林系舟怎么比他还着急先付全款?不怕他拿了钱就不认真教了吗?
杨秋萍握着手机摇了摇头:“这些钱你留着做生活费,小怡那里……学校已经在帮我们找资助人了。”
“但是还没找到不是吗?”秦游一把夺过杨秋萍的手机,输入密码,开锁屏,领了转账。
“小游……”杨秋萍欲夺回手机,但哪里是秦游的对手,被秦游三两下躲了过去,她又气又急道,“……听妈妈的话。”
“妈。”秦游仗着身高优势,无奈地摸了摸杨秋萍的头发,“这次就听我的吧。”
杨秋萍在他执拗的眼神里败下阵来,睫毛像蝴蝶翅膀震颤。她先是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伸出手,将他的手包在自己布满粗粝茧子的手心里。
算是默许了。
“好吧,你要是生活费不够,一定要跟妈妈说啊。”
“嗯。”
她的手心好像腾起一股令人安心的温热,带着阳光下谷物的味道。
杨秋萍也不想母子间只剩下钱的话题,转移话题问:“小游最近跟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啊?上次不是说这个学期班里转来了新同学,还是你的室友?有没有跟人家好好相处啊?”
“……”
“怎么了,小游?”杨秋萍很少见到儿子这一脸吃瘪的样子,好奇地追问道,“是新同学很难相处吗?”
秦游撇过脸:“没有……”
这个表情……杨秋萍瞪了瞪眼睛。
“难道是你想跟人家做朋友,人家怕你?”
这是秦游小时候最常苦恼的话题,他们大人一直没发觉出来,还是秦怡心思敏感,某天杨秋萍给她讲睡前故事,她问妈妈:“哥哥看起来好孤独,他没有朋友吗?”
后来杨秋萍和秦游的小学班主任沟通了几个同班同学,她们这才知道,秦游因为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凶巴巴的,不仅很难交到新朋友,就连老朋友也以为他整天孤僻自傲,看谁都不爽。
明明她家小游温柔又体贴……什么“孤僻”,什么“自傲”,全是他们不肯人这么了解一个人才贴上的标签……
“温柔体贴”的秦游垂眸注视着她,闷着声音,眼神里藏着一股执拗,十分果断地说:“没有。”
杨秋萍俯身在地上挑挑拣拣,选了一片完好无损的、新绿的枫树叶子,将叶片轻轻递到他面前,眉眼弯成了温柔的月牙:“那你怎么不开心?如果不想跟妈妈说,就说给叶子听吧。”
秦游小时候的不开心都喜欢跟他们家的看门狗阿旺说,不喜欢跟大人说。
看来小游快二十岁也还是个小孩子。
杨秋萍揶揄地笑起来。
秦游自然不知道他妈是怎么腹诽他的,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没接过她手里的叶子,而是直接说:“那你帮我问吧……”
“就问……”秦游顿了顿,盯着叶子的眼神似是在发呆,又似是看到了谁。
他轻声低喃说:“该怎么样确定一个人的真心?”
杨秋萍闻言怔住。
知子莫若母,她明显感受到了秦游身上的消沉气,却不知所起。
小游显然有心事,但怎么听着不像是关于那名新同学的?
“或者问它……”秦游皱了皱眉,又开口,“喜欢真的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再像他自己吗?”
杨秋萍盯着秦游眉峰似蹙非蹙、唇瓣紧抿的困惑表情,内心极度震撼,脸上却只是直愣愣看着他。
她说话的舌头好像打结了一样不太灵活:“儿、儿子……你失恋了?”
秦游完全没料到她会有此问,大脑的思考停滞了一瞬,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他“失恋”上了,甚至奇怪到底是哪个错觉,让他妈误认为他谈了。因此一时竟没能接上杨女士的话。
这一瞬间的沉默似乎让杨秋萍明白了什么,她感觉自己好像从秦游的表情里,窥伺到了一丝隐晦的情愫。
于是沉吟片刻后轻笑道:“也对,高中毕业了,你要谈恋爱我也不反对。”
秦游猛地回神,意识到她误会了他和林系舟的关系,伸手按住杨女士的手臂,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杨秋萍误会儿子想寻求妈妈的安慰,便安抚性地拍了拍他搭过来的手背。
“这件事问妈妈是对的,妈妈是过来人,比你和小怡遇见的人和事更多,就算你现在是大学生了,妈妈也能和你谈一谈你的这个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啊,谈恋爱也是一场学习,学习对方身上的优点,改正自己身上的缺点,你问喜欢好不好一个人变得不再像他自己,但如果这样的改变是好的,那那场恋爱谈得就有意义。就算人家女孩子最后还是拒绝你,你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心胸也要宽广一点嘛。”
“再说了。”杨秋萍拍了下秦游的肩膀,“我儿子这么帅,还愁以后找不到女朋友?”
“………”秦游感觉自己好像再跟杨女士谈完完全全不相关的两个话题。
不过……说的也是。
秦游肩上好像卸去了重担,缓缓沉下来。
如果林系舟的改变是正向的,那就是好事。
而且秦怡的治疗费上,他毕竟也是盛了林系舟的人情。
他知道这些天离校治疗让秦怡习惯性难受,心思也变得更加敏感,如果见到她的舟舟哥哥,也能让她开心一点。
林系舟想要变好,也需要多鼓励他,而不是总都对他抱怀疑态度。
只是……秦游的眼神在路灯光晕里虚焦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安定的因素在心里绞动。
他微微蹙眉,脑海里不知怎的,闪过了林系舟那瞬间惊愕到空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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