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地处西南边陲,临近外域城邦,守着外域商道,又有水运商路联通南北,海□□通八达,加上连年有学子入仕,地位节节攀升。
每年向上缴纳的赋税比蜀中其他县城多出十几倍,故而他这个县令是六品,只比长安周围的县令低了一阶。
近几年,商户发达,便到长安、洛阳等大城做生意,官员升迁至京中也会举家迁移,所以,有不少人家就把老宅托付给一些可靠之人照看,看宅守院的人便被称为“守宅人”。
这些人多少与主家是有些关联的,只有这样才得以延续信任。
姜宴清若有所思地看着杜鸾重新绘制的八号宅的院落构造图。
杜鸾说桂树底下埋着不止一具尸身,或许就有这个董旺?
沈缨见姜宴清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院落图,斟酌片刻后说道:“或许,您也可以借助芙蓉黑市的力量,寻人这一项,黑市里有很厉害的手段。否则,十日之期,单就寻这些人就花掉大半……”
姜宴清抬眼看过来,沈缨已不止一次提及芙蓉巷,这让他颇为不满,于是警告道:“沈缨,本官做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沈缨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不敢”就低下头。
姜宴清如此抗拒借助黑市力量,可见他是要用这个案子彻底压制芙蓉巷。
只是,她不知道姜宴清还有什么绝招,能有这般自信。
“民女明白了,定不会乱传。”
沈缨郑重承诺自己绝不会泄露消息,见姜宴清没有其他吩咐便起身告辞。
但她并未回家,而是去凶肆走了一遭。
既然已经掺和了鹰卫旧案,她就不会等着姜宴清推一步走一步。
论头脑心计,她自愧不如,但论人脉手段,她自有姜宴清比不上的门路。
沈缨谨慎地在凶肆穿梭,左拐右拐来到一间租赁丧葬仪仗的铺子,周氏租赁行。
她与掌柜相熟,早在她知道那宅子里住着董旺就托了掌柜问询,今日正好来看看都有什么消息。
铺面不大,后头连着一个小院,里头停放着车舆、翣扇等大件,可租用,有时他们接了收尸安葬的单子,自己也用。
总之,这一片铺子里,这一家是生意最好的。
外面的铺面里堆放着一些陪葬的冥器,镇墓兽、陶人、陶兽或是一些普通玉器、瓷瓶,架子上还有寿衣、冥币等,这些都是卖给普通人家的东西。
价格实惠,工艺尚可,但凡不逾越规制,官府是没人管的。
她穿过满屋子丧葬之物,在后院的屋子里找到掌柜。
掌柜姓周,诨名黑鬼,他人长得黑,面上又有几分凶相,还做这等营生,所以外人看他总是有些惧怕。
但此人其实性格温良,心肠也好,沈家有难时,他帮了不少。
因为他自黑市而来,手上门路很多。
沈缨这些年从他手上接了不少单子,虽然都有些危险,但赚得雇银却很丰厚。
他手上端着箩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色彩艳丽的羽毛。
“上次租的那家人出殡那日打起来了,真是倒霉,还将我铺子里的那柄翣扇碾坏了,我再去做一柄,你找黑娃,你想打听的事都我都给你收起来了。黑娃在里头,你寻他就行。”周掌柜说完就到院子里修翣扇了。
“好”沈缨往里走。
后院的屋子里摆放着许多陶甬,大多是刚从窑里取回来的,都是素面做工也粗略,。
黑娃是周掌柜铺子里的伙计,也是他的从黑市领出来的孩子。
他正蹲在凳子上给一尊镇墓兽涂色,兽眼被涂上了黑金漆。
黑娃嘴里咬着几支笔,脸上沾了彩漆,画得极为认真。
见她进来黑娃扭头冲她笑了笑,指着木案上的匣子比划了一下,随后又继续画。
沈缨与黑娃相熟,也没避他,在旁侧寻了个矮凳坐下。
她仔细查看这里搜集来的关于董旺的零碎消息,看一张烧一张。
董旺这人简直无趣至极。
他像一个鬼魅,无声无息地活在世间,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个鬼样。
阴郁、古怪、独来独往,若不是手艺好,没有地方会接纳这样一个人。
收集来的消息,大多和姜宴清说的差不多,零零碎碎,不怎么有用。
她看到其中一条,连忙坐直身子细读。
董旺竟然还有个弟弟,同他相差十岁,活到二十一便因急病没了。
他弟弟生前与一青楼花娘相好,那女子离开永昌前扔下一个不大聪慧的儿子。
那侄子右腿天生残缺,董旺将其托付给一对农家夫妇照料,自己则时不时去探望。
因为董旺这个人实在是谨慎,人又默默无声,以至于这些旧事很少有人知晓。
侄子娶妻那日,他很罕见的出门买酒,还与一乞丐透露了自己的高兴事。
也正是这一次被有心人留意,进而挖出这些消息。
按时间算,董旺侄子今年四十又三,娶妻李氏,已移居洛阳多年。
信上说这个侄子的女儿如今已十八,久未定亲,貌丑愚钝,似乎有回到永昌说亲的打算。
查到这个消息的人还留了那侄子一家住址。
沈缨反复看了几遍,视线落在“久未定亲,貌丑愚钝”这几个字上,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她甚至觉得,董旺或许真能给他这个侄外孙女儿寻个郞婿。
毕竟,当年他可是凭借一己之力安顿好了那个傻侄子。
将所有信纸燃尽,沈缨又付了一笔银钱,来买三个消息。
一是董旺侄子一家的消息,二是冯华在任上时发生的奇怪事。
她想知道鹰卫经过永昌的那段时间,究竟有什么异常?
冯华作为一府县令到底参与了什么?
还有一个消息便是杜鸾,她想知道杜鸾从诏狱出来后的行踪。
黑娃接过纸张看了一眼,指着杜鸾两个字说:“他从诏狱出来后便将自己先前藏匿的银钱全部取出,然后去芙蓉巷听蓉娘弹琴。只一次,他的全部积蓄便没了。”
说着便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沈缨拿来一看,竟是个宅院的位置。
“现在,他就住在蓉娘名下的一座老宅子里,那宅子对外说是大凶之宅,需人气洗屋,杜鸾便住了进去。他并不知道那宅子的来源。”
沈缨了然道:“果然,永昌的一草一木都瞒不过芙蓉巷。蓉娘……什么都知道。”
知道杜鸾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查询当年的鹰卫一案。
所以,蓉娘对他有所关照。
看来,姨母一家的案子,只要杜鸾不松口,不去查,凭她沈缨自己去扑腾,根本连水花都溅不起来。
沈缨早有预料,倒也不沮丧,低声谢了一句。
“不必谢,周掌柜嘱咐了,你若问便告诉你,当年的事总得有个了结。”
是啊,总得有个了结。
当年,她对身处诏狱的杜鸾下了狠手,试图要逼他说出当年案子的究竟,可杜鸾嘴硬得很,宁愿断了一条胳膊都没说出来。
她是起了杀心的,她觉得不管是不是这个负心之人杀死表姐一家,他本身都难逃干系。
而且,他也该对利用表姐情思这事负责任。
可她当时竟然查到芙蓉巷在暗中护着杜鸾,这让她有所收敛。
她并不敢因为杜鸾而得罪芙蓉巷。
所以,当年她最后收手,一是当年案子始终存疑,让她心怀芥蒂,怕杜鸾一死,此案成为无头案,二是,她确实忌惮芙蓉巷。
沈缨谢过周掌柜与黑娃,又在铺子里帮着整理了一些货物。
待做完这一切,已过了半个时辰。
沈缨买了冥币、纸扎和祭品去了郊外的栖凤山。
那是县城西北一座低矮平缓的山,因有梧桐树而得名,姨母一家就葬在那里。
二十年前的今日,姨夫故去。
官府来人说是修路遇上山洪,姨夫是领头的,被卷入洪水中尸骨无存。
五年前的今日,姨母、表姐还有表弟离世。
其实当年真相到底是什么,她一直没能查清。
之所以能指控杜鸾,就是因为姨母她们死时,他在场。
他手上有凶器,身上也有表姐留下的伤。
而表姐死前,他还掐着她的脖子。
表姐对杜鸾一见倾心,她喜欢那个洒脱不羁的少年郎,一心就缠着人家,掏心掏肺的想获得回应。
而杜鸾起初是觉得有趣,或是有其他目的,也带着表姐玩乐。
可是,时间一久便不耐烦了,甚至和表姐打赌,将其扔在荒山之中,让她独自回城。
那年,恰逢雨季,山中危险。
整整十日,沈缨进山找到表姐时,她简直没了人样。
明明是杜鸾引诱在先,表姐动了真心,他却腻了,便弃之如敝履。
表姐那般刚烈坚韧之人就因为这些情情爱爱的事,陷入疯魔。
沈缨一旦回忆那些日子就觉得又恨又悲。
所以,即便最后,姜宴清能查出杜鸾并非杀人凶手,她也不会原谅这个薄情之人。
时至今日,表姐已白骨累累,杜鸾这个始作俑者却招摇而出。
更可恨的是姜宴清,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用这种恶人做事,可见骨子里就没有什么怜悯之心。
谁能做事,在他眼中就是个帮手。
所以,日后一旦觉得她无用,必会弃之。
沈缨跪坐在坟前,对着长眠于地下的亲人倾述种种不如意,仿佛只有此刻她才能卸下坚韧的外壳袒露自己的脆弱。
山林中的冷风令她渐渐平静。
天色渐渐阴沉,空气中泥土的气息预示着一场大雨很快便要来了。
她下山时加快了脚步。
然而,在路过一片树林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响动。
呜呜……
像号角又像某种野兽的声音。
沈缨皱眉看向声音方向,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谁知,树荫掩映下她竟看了姜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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