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姜宴清走了几步,站在另一侧。
沈缨见他并未避开,于是递上一块干净的巾子。
她轻声说道:“尸毒伤人肺腑,大人还是小心为上,蒙着吧。”
“多谢。”
姜宴清接过巾子蒙在口鼻之上,一股清凉气味窜入鼻尖,他的疲惫也消散了不少。
见姜宴清蒙上白巾,沈缨将用具一字排开。
她立在第一具尸身前,垂眼看着白布上隆起的弧度,心中无端地紧张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以正式仵作的身份验尸,没了师父指导监督,自己的一字一句都将成为重要的凭证。
所以她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将成为死者在这人世间的口,帮他们道出真相。
为亡者言,替生者权。
她自入仵作行起,就听过无数遍,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多少深切的感受。
她最多的感受就是,验得好验得细,霍三给她的赏钱就越多。
有时候,霍三也会奖励她一些小玩意,而那些东西,都是可以卖钱的。
今日,当她代替了霍三的位置,手上掌握着一具尸身带来的所有证据。
而这些证据被尘封二十年,如今得见天光,关乎着一个精锐之师的行踪。
她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大力将白布掀开。
白布下是一具化为白骨的尸身,尸骨上有泥土,还附着衣衫,可以分辨出质地和样式。
她小心的剥离衣物,在旁侧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拼接好,以此查看衣衫是否完整。
随后又将一瓶汁水稀释在银盘中,她挑了一些脏污的布块入水后,水先是浑浊,随后变得清澈有淡淡的蓝色。
她用一双银制的筷子将布条夹出来晾晒,随后仔细观察。
她缓缓说道:“衣衫,鞋袜均是新裁的,质地上等,针脚细密,双线逢衣和棋格纹是城中凤祥成衣的独家手艺。”
“大人可派人查问,或许店内还有记录。衣衫、鞋袜上均未发现血迹,所以,死者应该未受到太多致命攻击。”
沈缨将残存的衣衫整齐的叠放在旁侧,正式查验尸骨。
她先细细调制了一盆黑色汁液,是用特殊的药草粉和墨汁混合而成,干得很快,能渗透进入骨骼伤痕之中。”
“墨色汁液均匀地涂在尸骨上静待片刻,再用清水擦洗,只需用烛火一照,死者骨上的伤便会变成黑色的裂纹。”
这是霍三师父教她的验骨之法,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方法。
她用刷子和软布清理骨上泥污,仔细查看每块骨头,编号记录,以确保没有缺失。
很耗时间,待她将尸骨从头到脚查验了两遍后,已过了一个时辰。
而后,她在骨上刷墨液,待其干后再次清洗,又挪来一架巨大的灯树。
明亮的灯烛下,尸骨上的墨色细线如织网,位置和形状都十分清晰。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沈缨直起腰,看着姜宴清笃定道:“二百零六块尸骨,没有缺失。腕骨上有伤,应为陈年病伤,其他骨上无伤,唯独项骨后折,故而断为勒死。”
沈缨说完结论,从验尸堂角落拖过一个假人。
这是她自己做的木人,做工粗糙,远比不上诏狱中师父做的那个如真人般大小的假人。
她将假人摆弄站好,比她高出半个头。
她又将它摆成跪姿,自己则站在它身后。
随后她从腰间取出一条红绳,两端缠在手上,迅速套在假人脖子上,抬脚抵住后心,用力一拽,“咔嚓”假人脖子向后弯折。
后心处的骨头上也留下很深的印记,与所验尸身的伤痕一致。
她将木人移开,又从置尸台上捡起几根骨头给姜宴清细看。
她认真解释道:“按照尸骨**可推断此人亡于五六年前。”
“项骨向后折断,后背处的脊柱和骨头都有明显裂痕,膝盖骨磨损,可见谋杀者是下了死力的。”
“骨上其他部分完好,无血晕、无裂缝,可见死前并未发生太多争斗。凶手下手果断,准备充足,二人或许是熟人,有很深积怨。”
“尸骨可有其他异状?”
“这副尸骨右脚腕曾折断,因救治不当导致畸形,是幼时旧伤。因此伤牵扯,亡者左腿、脊骨以及肩,都发生了变化。可推测出,此人活着时跛脚、背脊处有隆起,有些罗锅。”
“我恰好看过官府名册中关于董旺体型记录,身长、骨相、年龄皆吻合。”
“所以民女怀疑,此人便是那瑞祥斋的匠人董旺。”
姜宴清点点头,唤了一声:“无奇。”
无奇快步进来,姜宴清将记录着重要信息的纸递给他。
姜宴清沉默了片刻,才又出声吩咐:“到凤祥成衣查问记录,核实尸身身份,再去棺材铺将董旺在时,曾可能接触到的客人找一份。”
“董旺无亲无友,行踪简单,除棺材铺外极少在城中走动,若是熟人谋杀,邻居、同行、店铺客人都不能遗漏。”
无奇拿了东西便快步离去。
沈缨看着尸骨疑惑道:“此人为何能为冯华守宅?”
姜宴清看了眼天色,指向旁侧白布下的尸身,说:“此事再议,你继续验。”
沈缨知道他要避开各府监视之人,揉了揉手腕继续验尸。
她将疑似董旺的尸骨盖好,又验后面一具。
白布揭开,下面竟是一堆白骨。
大约是年代久远,死亡时又无棺椁以至于全都散了,她只好先将其拼合。
“男,高五尺二寸,成年男子,三十岁上下,体格强健。现在还无法确定埋藏多久,但必定有二十年左右。埋尸处土壤湿润,所以尸骨保存相对完好,上面的伤痕清晰可见,毒性也有残留。”
沈缨按照先前的法子,将特制的汁液刷在骨上,仔细辨别上面的痕迹。
“此人四肢强劲,手脚关节粗大,多处磨损严重,指骨、腰椎骨、腿骨都有轻微异状,是常年劳作留下的伤病。”
“尸骨上并无特殊伤痕,显然生前并无受到致命击打。倒是胸骨处青黑,并有白斑,这是除鼠散中毒之症。”沈缨笃定道。
姜宴清即刻接话:“二十年前,永昌曾有过鼠患,德春堂研制出一种药效极强的除鼠散。”
沈缨点点头:“此毒可溶于水,味道似豆。百姓将粮食豆渣放到毒水中浸透之后散在田里,老鼠一沾便死。”
“那年鼠患控制极快,永昌县令还被朝廷嘉奖。但因此毒太过霸道,在鼠疫结束后便被禁用,再未出现。”
她说着便将一根裹着棉絮的小木棍浸湿,随后在尸骨的胸骨处用力蹭了几下,又从檐下笼子里捉出一只老鼠。
她熟练的捏开老鼠的嘴,将木棍塞进去,老鼠挣扎了近半个时辰便死了。
即便过了二十载,此毒依旧霸道,足见当时毒性是何等狠厉。
沈缨将鼠尸装入一个木盒,下结论道:“这人定是被毒杀埋尸。”
用得还是极毒的除鼠散。
毒杀,通常见于仇杀案,难道又是熟人案?
她思索间,就听着姜宴清解释道:“这两副白骨皆被埋于树下,疑似董旺的那一具埋得不深,地下六尺八寸,埋时十分仓促。”
“但这一副尸骨则很深,在地下三丈,尸身上还裹了布,杜鸾已经在查验那布料来源。”
姜宴清说完,从一旁的木盒内取出一只银镯,说:“此物在尸身胸骨中发现,应是死者生前十分珍视之物。”
沈缨目光一怔,几乎是从姜宴清手上抢过了那个银镯。
她不可置信地怔了怔,半晌后,才涩声说:“这,这是我姨父的东西!”
姨父?
姜宴清蹙眉看着沈缨。
他还未到永昌县时就知道霍三的这位女徒弟,并派人仔细查过沈家及其亲眷。
沈缨母家只有一个舅舅和一位姨母,其中姨母嫁给一位石匠,这户人家着实不幸,那石匠于二十年前病故。
妻子与儿女则在三年前被杀,当时证据多指向杜鸾,最后却因证据不足,未能诛杀,而是杖责三十,后又判了徒刑五年。
据他所知,杜鸾在诏狱内可是受了不少罪,沈缨没少折磨他。
只是,那名石匠分明葬于栖凤山,怎么会被埋在冯华的院子里?
姜宴清质疑道:“据本官所知,你姨父是病故,葬于栖凤山。”
“不,那是假的。我姨父的坟只是衣冠冢。”
姜宴清有些讶然地挑起眉毛,似乎很奇怪这家人的遭遇。
沈缨静静地看着姜宴清,解释道:“姨母曾偷偷说起此事,那几年,永昌不但开商道还与外域贸易,加上学子成才,风头正盛,所以官府征集了很多壮丁去修路、建塔、疏通河道。”
“我姨父一向勤快,听说报酬丰厚便去了,还做了领头的。”
“却在一次修通河渠的工程中失去踪迹,官府来人,说我姨父不慎跌入河道淹死,给了二十两银便了结此事。”
随后,她指着银镯上的花纹,说:“这是我姨父托我父亲做的镯子,本是为了表姐的生辰礼。这种绘了属相和花卉的镯子,我们两家的女孩子都有。”
“表姐的第一个镯子本是该姨夫给的,但他出了意外失踪。”
“后来,我父亲又补了一个给她。”
她从手腕上摘下银镯,和树下挖出的东西一起递给姜宴清:“我父亲的手艺,我不会认错。”
姜宴清垂眼看着银镯,思索片刻后问:“二十年前,那时冯华还在任上,宅子里埋尸,他必然知晓。”
但一府县令和一个临时征召的工匠有何冤仇?
案子越发诡谲,姜宴清面色愈发凝重。
他指了指另外的尸身,说:“这是从竹林寺的坟园带回的两具尸身,再验。”
沈缨应声,此刻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陀螺,争分夺秒的转动着。
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停尸堂寒如冬日,她却因为震惊而冒了一身冷汗。
从竹林寺挖回的尸身,按记载距今十九年又七个月,自然也是白骨累累。
好在寺庙慈悲,还为这些亡者置办了棺椁,加上挖尸人又是极有经验的好手,所以这两副尸骨分毫未散,她不用再费力拼接。
沈缨验得仔细,只是,她越验越觉得疑惑。
待验完一具后,她眉心紧蹙,快速走到第二具白骨前,依旧用验骨之法,熟练地检查了骨骼。
根据尸骨伤痕推断,这二人都是男子,生前也确实受了重伤。
头、肢体全都有裂纹,倒是符合周庚年描述中那两个重伤的人。
但只要细究,就能发现这些伤并非因为征战、奔袭留下的。
再之,鹰卫乃精兵,骨骼强壮有力,因长期骑马、挥刀、奔袭,他们的腰、胯、手臂、腿骨都与寻常人不同,会更为强壮,甚至是异变。
他们的伤痕也应该多是刀伤、击打伤。
然而,根据这两具白骨推算,死者系两个青年,年岁不过二十上下,虽身材不矮,但骨质平平,一看就是读书之人,平日疏于锻炼。
四肢、肋骨、头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断裂,粉碎。
她仔细观察伤痕,断定皆为惊马坠车的伤,是倾轧、撞击而致骨折骨碎。
她静静地看着白骨,脑海中响起师傅说的话。
他说伤痕就是死者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只要验尸者足够仔细,就能读懂其中的信息。
良久后,寂静的屋内响起沈缨冷静的声音,她说:“大人,这二人不是鹰卫。”
注:验骨之法,参考宋慈《洗冤集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