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在整个益州,乃至西南都是无人不知的**师。
其中有寺庙高僧、道士甚至还有外域来的僧人。
这些人一出现,人群便议论纷纷,震惊于官府的手段。
本来急着入塔的人,反而都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动。
沈缨更为惊奇,她几乎日日跟在姜宴清,却不知他何时布置了这些。
她实在难以想象,姜宴清怎么能在费心搜寻鹰卫下落的同时,还把文昌塔的事也安排妥的。
她静静地看着姜宴清,穿过嘈杂的人群,某个瞬间,他似乎也把视线移过来,触及她的目光后微微顿了顿,又移开了,如风似的远去。
沈缨觉得姜宴清此时定然是厌烦的,要不然他脸上的笑也不会那么虚伪。
所以,他才将视线洒落在人群中,飘荡到远处,好似神官在俯视人间。
从容冷静,又无情冷漠。
“文昌塔,古塔为坛,落落堂宇,逾三百间。有八部扶持,一时灵变,物将未可。此塔源于魏时,占天地灵气之极。极地之峻,因山之雄。”
“传闻每至献春仲月讳日斋辰,雁阵长空,云临层岭,委郁贞栢,掩映天榆,腾乘星阁,如此盛景,岂有错失之理。”
沈缨侧头一看,是他身侧的那名少年在低声细语。
他念完又咳了一声,随后放下衣袖,缓步走上石阶,跟在众人身后,往文昌塔的一扇门洞走。
不消片刻,他孱弱如柳叶的背影,很快便被人群淹没。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塔门一开,文昌塔便再也无法恢复往昔荣光。
凡人怎会容忍自己的神沾上污名呢?
如此一想,沈缨心中冰凉一片,失去了入塔观摩的兴致。
于是,她找了个空隙往角落处站着。
她看着林致走到姜宴清身边,似乎压抑着怒气在说什么。
大概是指责姜宴清擅自放人进塔,和先前商议的并不相同。
姜宴清面色淡淡地看着林致,只说了几个字。
沈缨努力辨认,他好像说的是:“林族长多虑,本官唯有一愿,那便是永昌太平。”
这话当真是句空口白牙的官腔,偏偏又无法反驳。
难怪林致脸色那么难看,以至于连句警告的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他走时有其他家主跟随,一行人从另外的山道离开。
那里有一条专门为大户人家修的石道,青石铺就,绵延至山脚。
沈缨看着那些人的身影从石道离开,转头看姜宴清。
他恰好看过来,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不明。
她抿了抿唇,向着对方行了一礼,转身往山下走去,逆着人流往下。
她走的很慢,不过这次无人在意她是不是“不知羞耻,勾引新官”,她倒是走的舒坦了些。
从山上走下来那一刻,她似有所感般看向对面。
就见无奇架着车正停在树荫下。
人不动、车不动、就连马也是静止的。
他们黑乎乎一团,像被阴影浸透了似的。
沈缨吸了口气,将自己的心肝肺都灌得满满当当,显得多了几分生气。
她提步走了过去,这次她乖觉了不少,也没问东问西。
对于她的顺从,无奇显然很满意,竟然有耐心等她坐稳后才催马前行。
马车内被清理的很干净,所有东西都被换过了。
脚底下的天丝毯换成了暗红色牡丹卷草纹样,与先前的那一块很像。
她细致地打量着车内的陈设,直到把木几上的纹路都看了三遍后,终于叹了口气。
纵然没有看车外的街景,她也知道马车的终点正是周家。
姜宴清要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文昌塔时,将鹰卫这案子快速了结。
而她之所以被送过去,这大概就是姜宴清给她的一点点恩惠吧。
毕竟,她对周家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也想知道整件事的始末。
姜宴清要说狠是真的,但为人处世的分寸也拿捏得极好。
给她的这颗红枣,可是掐着她七寸塞进来的,她连抱怨的话都讲不出来。
在马车里风雨飘摇了近一个时辰,总算停下。
沈缨揉了揉腰腿,然后跳下马车,又规规矩矩地向无奇道了谢。
虽然,无奇依旧看也没看她一眼,但适时地向强者低头,她也没觉得自己是个贱骨头。
“笃笃笃”沈缨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一阵香风顺着门缝传出来。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缨心头还是重重一跳。
开门的是身着紫衣的芙蓉巷侍女,不用问,蓉娘必然是在内的。
“姐姐好。”
沈缨微微笑了一下,向着那女子行礼。
对方柔柔回礼,说:“阿缨姑娘请,蓉娘等你多时了。”
沈缨越过对方往里走,待看到门窗大开的厅堂时又叹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的好运气,都要随着这一声声的叹息耗尽了。
不出所料,厅堂里只坐着蓉娘和周庚年两人。
一老一少,一东一西,隔着空荡荡的厅堂,两人沉默着。
穿堂风灌进来,墙壁上挂着的那副达摩簌簌而动。
芙蓉巷的那些侍女都立在门外,一动不动,像套着锦衣的玉雕像。
别看都是纤纤女子,杀人时便是地狱罗刹。
沈缨走到门边时,蓉娘便看到她了,招招手让她进去。
“那边,可好?”蓉娘温声询问。
沈缨看着蓉娘,试图从她面色上察觉到一丝比如悲哀、伤痛的影子。
然而,蓉娘的脸上就像附着一个精致虚假的面具,一颦一笑都毫无瑕疵。
她很平静,仿佛鹰卫的事并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丝毫涟漪。
也不知是岁月变迁,她已经在寻找鹰卫时麻木了,还是她早就猜到结果,并不觉得稀奇。
“诸事顺利。”沈缨没有多说,只说了个结果。
蓉娘闻言笑了一下,抬手抚上腕间的一串红色珠子。
那串珠子,红中透紫,瑰丽而端庄。
蓉娘若有所思的说:“姜县令是个能人,更难得的是,如此才华却甘愿隐于寺庙二十余载。阿缨,你虽为他做事,但日后还需多加小心,他可比冯华聪明多了。冯华有谋有勇,却无运,但,这位新县令。”
她顿了一下,笑着说:“可谓是机关算尽,占尽先机。”
沈缨顺着蓉娘的话点点头,又看了眼对面的周庚年。
他脸上有一团灰败之气,但眼神还算清明,也没有什么情绪,就这么沉默地听她们说话。
蓉娘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而看向周庚年,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收敛起来。
她脸上凝起寒霜,朗声一问,“周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家,晚辈仰慕已久,今日冒昧登门,就是听您老人家,亲自解释当年城北峡谷的那件旧事,鹰卫失踪,到底与你有何关联?”
“芙蓉巷神通广大,必然查的清楚,还需老夫解释什么?”
蓉娘却盯着他,冷声道,“我要你亲自说,一字都不许遗漏,否则,我屠尽周家每一个人。”
“每、一、个。”
芙蓉巷在永昌恶名在外,若说林府是皎洁月,那他们就是月下影。
两方一白一黑,各据一方。
但芙蓉巷也并非全然无用。
它自暗处维护永昌安宁,给永昌招揽来数不尽的财富。
所以纵然杀人,官府也不会细究。
因此,蓉娘说杀那是真的会杀,周庚年并不会存什么侥幸心思。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略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那两匹马在谷边徘徊,我相了半辈子马,一眼就知道那是最顶级的宝马。它们受了伤,不安地嘶鸣,精神萎靡,这般情形要么是被遗弃此处,要么就是主人出了祸事。”
“我上前探查,其中一匹马卧倒,是中了除鼠散,救不活了,倒是马肉加了药材多煮煮也吃不死人。另一匹马还算精神,只要回去灌几日汤药,定然能卖个好价钱。”
“可是,我和小成,我们的命都不好。”
他们祖孙命不好,鹰卫也是。
也许当年换个人碰上鹰卫,之后的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
周庚年摇了摇头说:“就在我沾沾自喜,以为山神眷顾,牵着马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从山崖底爬上来了。”
“两个人,灰色劲装,手上拄着两把刀,刀刃闪着寒光,刺得我眼睛疼。”
“他们受了很重的伤,浑身是血,但那一身气度不像普通人,或许是镖师、或许是侍卫。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手中的镰刀就轻易的要了他们的命。”
沈缨静静地望着他,对上那死寂的视线,接话道:“你本可以救的。”
“救来要自己的命吗?”周庚年摇了摇头,语气慢慢凝重。
他望着墙上的达摩像,“他们真不把穷苦人的命当命,他们看我宰了马,又想将另一匹牵走,就要送我去见官。”
“我跪在地上磕头,承认自己的贪心,我悔过,也想尽办法补救,但他们听不进去,纵然到了那般地步,他们还高高在上要把我们踩在脚底下。”
周庚年深吸了口气,“见官?盗杀官马乃是死罪,他们没打算让我活。他们连刀都拿不稳还要扣下小成,命令我去府衙报官,带人到谷下救人。”
“你们说,我能让他们活吗?”
周庚年说这些话时一个停顿都没有,仿佛旧事历历在目,根本不用费力回忆。
他说完这些闭着眼呼了口气,接着又说,“这件事,被董旺看见了,他以此为把柄,威胁了我十年,可他万不该一再地对我的孩子们动手。”
说着,眼神阴婺,再说道,“冯县令有座宅子托付给我照料,董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就来威胁我,要住进那宅子里。”
“之后,他就阴魂不散,甚至还逼着我将女儿嫁给他侄子,他们在洛阳的银钱,全是我给的。五年前又来逼小成娶他侄孙女,他贪心过头了,除了杀他,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周庚年一口气将这些陈年旧账都倒腾完了。
他抬眼看着蓉娘,目光烁烁,整个人反倒比先前精神了不少。
大概是在这个故事里找到了几分底气,他脸上的愧疚悔恨都淡了。
蓉娘是何等的冷心肠,听了这一通话,半分同情都没有。
她冷冷的说,“二十年前的事,枉死的,该死的,都散得只剩一把骨头,反倒是你们这些害人的还苟活于世,还能站在这里红口白牙的辩解。”
“老人家,故事说得不错,既然你认了,我就不算冤你。今日,我来和你讨一讨这人命债。”
“这债,老夫该还。”
周庚年起身抖了抖衣袖,站起身就往外走。
门外的侍女手上银光乍现,怕是他只要跨出一步,就会血溅当场。
沈缨一直没有出声,她无权干涉蓉娘的任何决定,而且她也不敢。
毕竟,以芙蓉巷的手段,就是不动声色地将整个周家夷为平地也不是稀奇事。
今日,只讨一条命,几乎可以说是慈悲了。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步幅很大,来人走得很急。
这个时候回来的定然是周小成了,沈缨忍不住又是一叹。
她抬起头向门口看去,就见周小成像阵风似的卷进来,带着满身风尘,有些狼狈。
想必是周庚年想了什么办法,将他支到荒郊去了。
周小成闯进来,芙蓉巷的人并未阻拦,顺畅的就像是一直在等他似的。
他径直走到蓉娘身前,哑着声音说:“是我杀的,我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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