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昉吓了一跳,转头向门口看去。
一个妇人正呆愣的站在那里,她身着杏白攒花合领对襟窄袖褙子,下着同色襦裙,环髻插着竹簪,素致雅淡,面上未施粉黛,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手支棱在身体,脚边是打翻的铜盆,洒出的水沾湿了裙裳绣鞋,她却似完全没有感觉,只定定的看向这边。
心神所致,纪昉立刻就意识到这位妇人就是刘氏,他……的母亲。
喉头有点发紧,纪昉觉得他现在应该说些什么,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夫人,这是怎么了?”青荷没想到她就慢了两步,夫人这边就出了状况。
“青荷,你帮我看看我阿狸是不是醒了?”刘氏喃喃询问,一句话间她已经泪眼婆娑。
“夫人,”青荷惊讶,快走两步到了刘氏身边往床榻方面看来,正巧和纪昉对上了眼。
“夫人,是少爷醒了,少爷醒了,”青荷惊喜的回禀。
下一刻,刘氏已经冲到了床榻边。
纪昉猝不及防的被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鼻尖萦绕的是好闻的檀香。
“阿狸终于醒了,终于肯睁眼看娘了,”刘氏哽咽,两个终于道尽万千心酸。
纪昉张张嘴,犹豫片刻……“娘,”纪昉嗫嚅唤道。
昏睡太久,纪昉的嗓子有些沙哑,此时说话却又恰到好处,中和了他略带生疏的语气,处在极大惊喜之中的刘氏并没有听出不妥。
“娘的阿狸,终于是醒了,”刘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今日是她阿狸昏迷第三十六天,她日夜都盼望着阿狸能睁眼看看她,和她说句话,唤她一声娘,然希望日日落空,刘氏都不知道自己这一月是如何过来的,幸运的是她的阿狸醒了。
刘氏身后站着的青荷眼眶也有些湿润,她是刘氏的陪嫁丫鬟,过府就被指婚嫁给了管事张强,后来她先刘氏一步生子,儿子顺理成章会成为了少爷的陪侍。年龄到了大家出府嫁人,只有她留在府上成了刘氏的管家姑姑,可以说方霁是她看着长大的,感情自然不同于其他。
“夫人,咱们少爷醒了是天大的喜事,您快被哭了,平白惹少爷担心。”青荷伸手去扶刘氏,“奴婢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请沈太医过府走一趟,这样我们也能知道少爷的身子以后应当如何调理。”
“是,是,青荷你说的有理,是得请沈太医看看我儿。”
刘氏顺势站起了身,却没有松开纪昉的手,像是一松开人就会不见似的。
纪昉抬头看了看情绪激动的刘氏,他其实不大擅长处理目前这种情况,不管是刚刚的怀抱的馨香还是现在手心的温热,距离他都太远,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相比排斥他更多的是不习惯,以及心虚,他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到这份关心。
刘氏没注意到纪昉的异样,她正在吩咐青荷:“这样,让阿奇爹派几个人跑一趟太医院和沈府,务必把沈太医请来,再派人去妙手阁请葛大夫。”
沈太医医术高超,葛大夫最清楚阿狸的身体状况,请这二位过来准没错。
“是,奴婢这就去办。”青荷应声匆匆走了出去。
刘氏转身坐在床榻旁边的黑漆矮凳上,温声询问:“阿狸身上可难受?”
纪昉摇头表示自己还好。
“要是不舒服,可一定得说,娘想知道呢,”刘氏说话带着笑,眼尾却晕染了湿意,她阿狸自小乖巧懂事,从来不想家中长辈为他劳心,现在所说也不能全信,躺了一月有余想也知道身上定然不舒爽。
“嗯,”纪昉低声应话。
“阿狸要不要喝水?娘让人给你熬了燕窝,一会才能食。”
纪昉摇摇头,看到刘氏面带失落,他赶紧开口:“我不渴的,谢谢娘,”这话纪昉是发自肺腑的,不管是这一个月的悉心照顾还是现在不假掩饰的关心,他都万分感谢。
刘氏一愣,随即红了眼眶,“阿狸说什么呢,只要我儿能醒,——”
信女愿自减十年寿命。
两人脑海中都响起这句话,纪昉知道是因为昏迷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听见刘氏这样祈祷。
刘氏则因为她真的是这样想的,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她的阿狸一个健壮的身体,以至于这个孩子从出生就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别个孩子只知道吃糖的时候,她的阿狸已经能面不改色的喝药了,小小的孩子捧着比他头还大的瓷碗,想想都让人觉得心酸。
“娘,”纪昉下了某种决心。
“嗯?”刘氏温声应和。
“我的身体会越来越好的,”纪昉突然觉得成为方霁也不错,要是那个世界的她知道他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很好,有疼他如命的母亲,还有血脉相连的妹妹,想必也会开心的吧。
闻言,刘氏面露狂喜,重重点头:“嗯,娘等着呢。”一直在等着。
“我会尽力的,”纪昉做出承诺。方霁,从今日起,我会连着你的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也会顾好他们,你放心吧。
心底说出这句话,纪昉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好似他本就该作为方霁而活。
——从今日起,他便是方霁。
————
西侧院动静不小,尤其大张旗鼓的去请大夫,惊动了方家一众人,不多大会儿方霁苏醒的消息就传遍了方府。
消息到正院这边的时候,大夫人曹氏也在。
方老夫人淡声吩咐时刻注意着情况,就让婆子下去了。
瞥了一眼毫不在意的长媳,方老夫人轻皱眉头,“下了早课,记得让铭哥儿带着补物去西侧院探望一下。”
“这怎么行,铭哥儿怎么能去西测院探望?”曹氏反应巨大,她的铭哥儿乃方家长房长子,以后是要继承爵位的,怎可给庶出后嗣赔罪,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怎么就不能去?铭哥儿致人落水是事实,六哥儿因此差点丧命,难道亲去探望都不应该?身为母亲你现在应该庆幸人醒了!”方老夫人厉声说道,声音中带有明显的怒气,这怒气当然不是因为事情本身,只是因为曹氏的表现。
“铭哥儿好不容易才忘了此事呢,再说为了给六哥儿诊治,公爹亲自出面请来了沈太医,还不够吗?”曹氏小声嘀咕,在婆母面前,她惯常伏小做低,但一旦涉及到长子方铭,她就敢把不乐意放在面上。
方老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知道这个儿媳有自己的小心思,平日里做事也多有疏忽,但没想到连这个弯儿都转不过来。
“大夫人,老夫人也是为了二少爷着想,二少爷是老夫人嫡亲的孙子,老夫人还能害他不成?”方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出声劝和,她其实也是有些无奈的,怨不得老夫人不待见这个儿媳,这大夫人着实是不讨人喜欢,自以为生个儿子就万事大吉,教养一事上向来随意,国公府这么大摊子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掌控的。
“不必与她讲这么多,”方老夫人开口,“如果你想铭哥儿因此被全西京的人议论,你就护着别让他去,我累了,你退下吧。”
曹氏有些尴尬地站起身,行礼之后出了正院。
看着曹氏迫不及待离开的身影,方老夫人紧皱眉头,“你看看她像个什么样子,这么个事情都拎不清,怎堪为当家主母?”
“大夫人只是爱子心测,等回去之后想清楚,就知道您的劳苦用心了,”周嬷嬷宽慰。
“我可不盼望她能想清楚,这么多年了不还是如此,说来说去都是老大纵着,”方老夫人冷哼一声,到现在还是只把自己儿子当宝,别人孩子都是草,泥人尚且有三分性儿,如果二房小六没醒更甚者永远都醒不过来,你看二房是不是还能如此平静?费再大功夫请再好的大夫,最后还不是要看结果如何。
这个道理都理不清,不知道曹家当初是如何教养的闺女?而且,铭哥儿是方家嗣子,以后是要继承家族的,现在拘着不让他处理这些小事,以后遇到大事怎么办,谁能一步登天,做爹娘的能为他出头一辈子不成?
这话周嬷嬷没接,附和老夫人讨伐大夫人无事,但涉及到大老爷就不行了。
“去库房把泽儿送回的那支老参送去西侧院,”方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吩咐。
“啊,主子,那可是五爷送来给您压箱底儿的,”五爷出手必是精品,那人参可是几百年难得一见,是救命的物什儿,要做样子,也不必下这样的血本。
“送去吧,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希望此劫之后再无劫难,”方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捻着手中的佛珠默念了几声‘我佛慈悲’。
周嬷嬷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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