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一个指令,底层者忙碌断肠。
酷暑三伏。
无数内城轮值的太监们应召入宫,被打散重新分组,进入略显衰败的东西十二宫围墙之内,开始辛勤的洒扫劳作。
酉正,怀揣着沉甸甸油纸包的冯踞和安广之照常下值,趁着四下无人,小步跑回了他坦。
想象中的夹道欢迎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小太监们躺得七扭八歪,鼾声震天。
“踞哥儿,安哥儿,你们回来了。”顽强的盘柱,头昏脑胀的支起上半身,爬到炕边的长凳下摸摸索索,摸到饮水坛子,吨吨吨地灌了起来。
“你们今天领了什么差事,怎会渴累成这样?”冯踞上前扶住晃晃悠悠的盘柱,安广之连忙找出火折子,点了蜡烛。
“咱主子今儿赏吃的了吗?带肉回来了吗?”盘柱摸向冯踞怀中,望眼欲穿。
“带了,连昨儿个剩的都全带了,你先别急,我给大伙儿分分,你还没答我,究竟领了什么苦差事?”
冯踞把盘柱扶正,见安广之已手脚利落的去找诸人的粗陶碗,便开始解麻绳……
盘柱真是累坏了,强撑着眼皮道:“内务府大早来人,把我和灯柱带去了永和宫除杂草,还有其他住在宫外的太监,我们十多个人,关起门闷头干了小一天,才将将拔完后院。”
盘柱摊开双掌,露出触目惊心的血泡。
冯踞凑前一看,忧道:“明儿个可还要再去?我们隔壁景阳宫也有人声走动,想必也是在除草。”
“定是在除,大伙回来都问过了,各宫各院都安排了人手。”盘柱嘴里嚼着冯踞刚塞的卤肉条,一脸庆幸:“真要多谢咱主子,要不是昨儿大伙都分到了大半碗肉垫肚,今儿个我绝对会像一起干活的六位谙达一样,晕死过去。”
“六位?”安广之捧着水罐回来被这个数字惊到,他弯腰细细给同伴的饮水坛子添水。
“天太热了,身子骨弱的,哪能受住,有两位谙达一直没醒,被拖走了,不知明日还能不能再见到。”盘柱贪婪地砸巴着卤肉里的咸甜滋味,他能有力气走着回他坦,全赖主子和两位兄弟的恩德。
其他小太监们闻到肉香,挣扎着醒了,一个个像饥饿小狼般,狼狈啃起了肉,后来想起白日惨状,越嚼越慢,越吃越珍惜。
当初日日疼哭过,后来摸爬滚打进宫,慢慢就不敢哭了。
在宫里,哭代表着不吉利,哭的人要挨打受骂。
可此时此刻再次吃到了入宫前都没尝过的喷香卤肉,小太监们一个个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这顿全吃光,宫里人杂,不许留到明日惹祸。”冯踞谆谆嘱咐道。
小太监们擦干眼泪,加快了进食的动作。
作为他坦里唯二没经劳作的人,冯踞和安广之自发承担起照料同伴的任务。
他们利落收拾碗筷,跑了好几趟去东长街尽头清洗宫房陶罐,……一直忙到戌初三刻的最后一声静鞭响起才安生躺下。
睡前,默默许愿。
希望今夜自家主子能睡个好觉,也希望明日同伴们能忍过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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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翡心一夜好眠。
本以为又是咸鱼宫妃循环攒积分的一天,谁曾想,刚迈进坤宁宫,明珠家的小大人“哇”地一声吐到了暖房花厅的金砖上。
佟翡心离得不远,急急赶过去,赫舍里也在宫女的搀扶下,跑了过来。
只见小小的娃娃额头苍白,鼻尖红红,十分懂事的抽出帕子擦嘴,推开奶娘,跪下认错:“爱兰珠殿前无状,甘愿受皇后娘娘责罚……”
如此乖巧懂事,宁楚鼐哪儿舍得罚她啊。
连忙摸了摸小孩额头,吩咐道:“舟海,快宣万太医来坤宁宫给纳兰格格瞧瞧。”
佟翡心和王海兰、李和卓不放心,想留下来看顾一二,却被赫舍里皇后齐齐赶了回去。
等了好半晌,小大人带着大堆赏赐回来了,据说还和康熙一起用了早膳。
赫舍里皇后以天气烦热为由免了前东配殿两位小格格的请安。
午膳后,又带来新的旨意,直说孝庄太后法会结束之前,庶妃们可不用去请安。
之所以没有全免,是皇后要带领庶妃们日日给孝庄太后和皇太后请安尽孝,不敢私自无限免除。
这对别人来说是好事,但对佟翡心来说绝不是。
因为不去请安,她就无法完成日常任务,防虫清凉服可一件都没换上呢……
冯踞从前院回来,把鸡翅木托盘放到膳桌上:“主子,白祁谙达给各殿敬了杏仁糯米凉糕和冰镇酸梅饮。”
佟翡心摇着绣扇,显得无精打采:“都分分吧,诗韵把蜜罐拿来,添两勺蜜摇匀再喝。”
她今儿个已经喝了三回冰镇饮子,还有一蛊绿豆解暑汤,不能再继续用冰的了,不断从小厨房叫点心饮子,是为了让小家伙们一起松快松快。
外面的天就跟要下火了一样,守着西殿住,确实更闷热一些。
宫女们的庭芜绿锦缎比寻常夏日布料厚一些,殿内的这几个小姑娘,鬓角都汗湿了。
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起来走动几下,身上的纱绸袍子就成贴身的了,不停扇着绣扇,依然被热得心浮气躁。
不行,明儿个不管别人去不去请安,反正她是一定要去的,天大地大,积分最大。
无论如何,一定要多兑几套换洗的。
说到换洗的,佟翡心看向两个小太监:“小踞,广之,你俩今儿个是不是没换衣裳啊?”
安广之连忙咽下冰糕,打了个千儿,道:“请主子恕罪,奴才的衣裳近日里都是他坦的同伴洗的,昨儿他们接到除草差事回来太过疲累,没顾上给我俩搓衣裳,奴才明儿日指定换。”
“除草?”佟翡心回头看了眼窗外,“这个天?这么热可别中暑了。”
她用扇子点了点自己两个小孩,教育道:“我哪儿会为这点事怪你们,不过以后自己的活要自己干,好端端的,让别人洗个什么劲?”
冯踞咧嘴憨笑:“不是我俩要他们干的,是刚脱衣裳就被抢走了,昨晚我们也帮他们刷陶壶了,才没来得及自己搓衣裳。”
佟翡心长长“哦”了一声,看着冯踞和安广之身上略微发白的青色贴里,问道:“你们一季发几身衣裳啊?”
太监的衣裳好像是布葛材质,比宫女的衣裳还厚,俩小家伙虽黑,但身上没什么怪味,今天是一次闻到汗气。
安广之:“回主子的话,内务府给太监们每季发两套,春夏的贴里薄些,秋冬还有夹棉坎肩。”
“一季就两套换洗?”佟翡心摇扇的动作顿了顿,颦眉问文韵:“那你们呢?”
“回主子的话,宫女每季发四套,料子都一样,冬天多了外面穿的大氅和夹棉坎肩。”
冯踞红着脸插嘴:“主子,有时洗不及时,也会穿春季的贴里,不过奴才长个子了,春季的穿着短,就把那两件贴里送人了。”
佟翡心看着他俩没再言语,只在傍晚的时候,要二人去小厨房要点煮开花的绿豆连带殿内没喝光的饮子,都兑在一起,装在没用过的陶罐里一起带回去。
紫禁城的小太监们上下值,会带着随身的宫房陶罐赶路,一般侍卫都嫌腌臜,只要腰间别好各殿的出行腰牌,日常在内宫寻常行走,轻易不会拦下查看的。
两个小太监步履匆匆,顺利回到他坦,一推开门,大惊失色。
一群小太监围在炕边,借着开门的光亮,把小太监们脸上的泪珠映得清晰可见。
“怎么了?好端端的在哭什么?”二人放下罐子,急急问道。
角落里一个小太监红着眼睛:“我和梁柱被派到乾东五所除草,我是头所,他在三所,有谙达在下值前,喊我把他背回来,说梁柱申正就晒晕了,一直没醒。”
冯踞爬上榻,刚想掐梁柱的人中,赫然发现,炕上双目紧闭的小太监人中都快被掐紫了,手连忙探到鼻下,好半天才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弱气息。
冯踞连忙把小太监的里衣都扒了,用手从脖子处往下推,“都让开点,让梁柱通通气,继续打水换湿帕子。”
“踞儿哥,梁柱会不会就这样没了啊?”福柱的大脑袋好似滑稽的拨浪鼓一样,不断四下乱转,明显慌得不行。
“不会!”安广之把陶罐里的饮子倒进了桌上的破碗里,“主子赏了解暑的饮子,等我们多给他罐点绿豆汤,指定能缓过来。”
小太监们闻言,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盘柱手劲大,被安排捏梁柱的虎口。
炕上就留了四五个人,冯踞把梁柱的脑袋抱在腿上,安广之小心翼翼地用汤匙给昏迷的同伴灌饮子。
冯踞边帮忙喂边嘱咐:“卤肉在另一个陶罐里,你们先切着垫一垫肚,别一会儿梁柱醒了,其他人又饿晕了。”
其他人哪有心思吃,拼命摇头。
冯踞瞪眼:“让你们吃就快吃,吃完了,谁还有力气帮我和广之打两盆水回来。”
主子今儿个都嫌他俩有汗气了,无论如何今晚也要把衣裳洗了。
安广之也道:“快分头行动,梁柱最爱吃肉,兴许闻到肉香就醒了呢。”
在连翻催促下,其他小太监拖着疲累的身子行动起来,犹如前两日冯安二人一样,拿出所有人的陶碗放在桌上,切好一块,就依次放进碗中……
有小太监拖鞋上榻,边自己吃,边给炕上忙活的同伴喂肉。
昏迷中的梁九功闻到一阵喷香,下意识做出吞咽的动作,凉滋滋的绿豆果饮子顺着食管而下,彻底激发了少年太监的求生欲。
是谁如此讨厌,竟敢在他的头顶上发出恶心的咀嚼声?
“梁柱梁柱,你再不醒,把就把你那份卤肉也给吃了。”
梁柱?这不是他刚进宫时的拴名儿吗?
果然,自从雍亲王登基拘禁他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他面前称大王了。
临死前的屈辱记忆纷纷涌入脑海中……
是了,雍正二年,他已自缢于景山*。
如此逼真的肉香和恼人的声音,恐怕他正在经历人死后的走马灯。
早知道风光半生,最后还捞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不如一开始就别去当什么劳什子太监头子,好好找个清省地方当差,踏实度过这绝望的一生。
知道他拴名的人早早都死绝了,既然大家都是鬼,那有什么好怕的,不如跟一起入宫的兄弟们好好叙叙旧。
梁九功的眼睑不断颤抖,缓缓睁开了眼睛……
*梁九功结局,查自于百度梁九功词条
今天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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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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