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他出了永泰宫就一头往落月轩去,他想去见林姝婉,他觉得自己有满腹的话想与林姝婉说,可是他才走了数步,却又停住了,他自问他有什么脸去见林姝婉?
他原以为就算抛去旧日那么多人命不谈,单论他们之间的情意,那也是林姝婉先对不起他。是林姝婉先悔了旧诺,断了旧情,决绝转身回京,入宫嫁于了小皇帝,做了这大安最尊贵的皇后娘娘。而他这五年间却没有一时忘记过林姝婉,为了夺回她,在南境厉兵秣马苦心经营,受了伤流了血,几次都差点死了,所以他觉得他是有足够的理由来向林姝婉讨回他所付出的那一切。
虽然那夜他强夺了林姝婉的身子,这事他知道自己肯定是错了,简直混账透顶,但他在心底深处总还免不了为自己开脱。想着无论如何是林姝婉背誓悔诺在先,若林姝婉当日不贪图权势决绝离开,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事情。若林姝婉当日没有离开他,那他们早就应该成婚了,所以那人那心本早就该都是他的。
虽然这些年他也一直怀疑薛神医对他说的那些话的真假,但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薛神医说的那些话就是为了让他死心!当年林姝婉入宫肯定是被迫的,林姝婉根本就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她根本不是自愿入宫嫁给小皇帝的。所以这些年在这刀枪箭雨的深宫之中,哪怕千难万险,林姝婉也尽她所能地拒绝与小皇帝亲近,林姝婉那是在等他,明知希望渺茫,林姝婉却也一直在等着他!
可林姝婉等到的是什么?是什么?是那夜他恶意的欺辱与残忍的暴行!怎么能不让林姝婉万念俱灰呢?昨夜他居然还有脸问林姝婉说为什么一边给他希望一边打定主意去死!
他到底没勇气再跨进落月轩,这日他一直在天牢、各个机要衙门,还有驻军营地间忙碌,一直忙到了午夜,三更过了才在司厩殿里草草睡了下去,好像不过才闭眼,就被裴小勇一叠声地叫醒了。
他勉强睁开眼,满心没睡醒的烦躁,只见裴小勇捧着他的衣衫铠甲一股脑地往他身上堆。
“怎么了?谁打来了?”他很快清醒了,看裴小勇那样子该是有紧急军情,但他心里一盘算,不能啊,除了周奕辰这京城周边不该有人马能与他叫板了。而周奕辰就算当日在和东大营是与他演戏骗过了他,那也该挑昨日他大部队抵京人困马乏时动手,断不该等他们歇了一天,歇过乏时再来,而且他直觉上觉得周奕辰也并不是那般言而无信之辈。那还有哪路人马?
“不是的!没人来犯。”裴小勇看着他,神色凝重的摇头:“侯爷,方家撺掇小皇帝,要今日举行大朝会,正阳门上已经敲了启辰钟了!”
“操!”他骂,这还不如有人打来了呢!
“侯爷,要不守住宫门,不让百官进来?”裴小勇问他。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抬头道:
“不行!百官这时应该都向正阳门来了,若不放进来,那么多人都聚在门口必定要生乱的。而且方家知道宫禁在我们手里,这是撺掇百官与我们对峙,一个应对不当就可能被他们扣上挟制君上隔绝君臣的罪名,方家说不定想从这入手,惦记着我们手上的皇城戍卫权呢。”
“那怎么办?”裴小勇问。
“既然方家这么想开朝会,那就让他们开吧。你调两队人去乾元殿外守着,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花来。”
这日卯正,乾元殿召开了自乱局后的第一次大朝会,这也是沈临渊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参加这京城的大朝会,虽说他在南境也算裂土一方的诸侯,常日里也有许多军政民事等着他决断,但自然是比不上这乾元殿上的气派的。他在南郡的那个议事堂,还没这乾元殿五分之一大。下属僚属不过数十人,常是人到了便说事,说毕了就散,哪有这么多繁文缛节?
他随着数百文武等着小皇帝升了座,却听皇帝身后一阵响动,一架珠帘被抬了上来,一个宫装老妇被人搀扶着坐在帘后。
内监高声唱道:
“拜!”
他心里叹气,朝会还没开始,这注定了不会太平的大朝会,已经开始不太平了。
内监这一句唱,文官以太皇太后胞弟方弘博为首,大约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文官牵衣拜了。他自然是不会拜的,就算不为小皇帝,那他毕竟刚剿了林党,断没可能立时就让方家又趁虚得势的道理。
这两日京中这么乱,文武百官也不都是傻的,自然也知道如今改了天下,这朝堂上便是他与方家争锋了,见他不跪,自然好些个都观望着。加之文臣与武将天生对立,武将里几乎便没有跪的。
这下下跪的文臣里,立时有人跳出来,一顶大帽便向他扣下来:
“靖南侯,这是何意?陛下御座在前,为何不跪?身为臣子,对陛下如此不敬,这是大逆不道之举!莫非仗着军功,心中已无君上,想要犯上作乱不成?”
他弹了弹身上的甲,淡声道:
“本侯受陛下封敕为从二品镇军大将军,自然是靖边卫国的大安忠臣,陛下的臣属,怎会有不臣之心?但这大殿是朝廷议政之地,文武百官叩拜君上乃人伦纲常天经地义。但太皇太后女流之辈,当安于后廷颐养天年,如今在这殿上垂帘,实乃牝鸡司晨,乱了朝纲。我等百官若拜了,岂不乱了祖制,违了纲常?还是请太皇太后速速回寿康宫歇息吧。”
方弘博看着他,沉声道:
“陛下年纪尚幼,并未亲政,尚不能独理朝纲,太皇太后于旁指点,垂帘听政实乃当下稳固朝纲、安定天下之善策。我朝素有太后垂帘之例,岂有违背祖制纲常之谈?靖南侯休要信口雌黄,以逞一时之快。否则,恐为众臣不齿,为天下人所诟病!”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方弘博身后两排有个文官出列,开言替他还击,他京官还认识不了几个,这文官是谁他也不知道。若是个武将替他出头那还好说,谁让文臣武将天生对立呢?这些年都是以林宥之为首的文官主政,武将们受到打压,军资器械粮草辎重频频被克扣,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如今一股脑的怨气丢在这任职户部侍郎多年的方弘博身上,只怕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这文官突然倒向他,是个什么道理?想来想去,只怕这么多京官中,有人观望自然也有人急着站边的,头一个出头的,自然是能让他记住的,他果是转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方脸文官,看着官服穿戴应该四品的样子,具体是谁要回头找人问一下了。
只听那文官接口道:
“我朝旧制向来皆为太后垂帘听政,从未有过太皇太后垂帘之先例。再者,太宗皇帝年十四便已亲政,十六岁亲征北狄,兵锋直抵郭勒旗。而今陛下已近弱冠之年,行将十八,早应亲政了。于政事之上若有不明之处,朝中诸多贤能在侧,定能匡其不逮,何须劳动太皇太后垂帘?”
旁边立时有个文臣接口,怒不可遏地道:
“魏大人,你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饱读圣贤之书,岂可在大殿之上如此这般大放厥词!太皇太后历经三朝,睿智明理,心怀天下,垂帘听政乃是为保江山稳固,岂容尔等这般放肆诋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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