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修

窈窈是做惯农活的,力气较寻常闺阁小姐大许多;饶是如此,独自背着一个毫无知觉的男人也委实吃力,没走多远就已经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形容狼狈得紧。好在菜园离家不算远,咬牙坚持挨到家,窈窈把人弄到床上躺好,顾不得自己灌了铅一样酸软得抬不起来的手脚,忙不迭去请孙郎中。

孙郎中是太平村里唯一的郎中,据说年轻时是随军军医,告老还乡后便在太平村他侄子家安顿下来。孙郎中诊费不贵,用的也都是常见的便宜药材,却极对症,日子久了,十里八村的人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来请他。

一见关小山,孙郎中就皱了眉:“把他的衣裳脱了。”

窈窈一愣,一张俏脸霎时涨得通红。

她光想着救人,没想到还得替人宽衣解带。对方毕竟是个男人呐!

见窈窈畏手畏脚地不敢动,孙郎中不耐烦道:“脱衣服怎的,将来还得给他擦身、上药、换药,麻烦事儿多着呢!”说着,挽起衣袖,率先上前去解关小山的衣带。

“啧,伤得挺重。”他嘟囔了一句。

窈窈咬唇,偷眼去看——这一看便吓了一跳。衣衫半敞,袒露出的不仅是男人精壮的胸膛,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伤口有新有旧,几乎遍布整个前胸;其中,右侧肋下残留着一柄断箭,箭柄被人齐齐斩断;左下腹的一处伤口则血肉翻开,像平白生了张血盆大口,狰狞可怖。

窈窈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孙郎中回头瞪了她一眼:“傻愣着干啥?抓紧给我打打下手啊!”

“……哎……哎!”窈窈忙回过神,一叠声地答应,尴尬和扭捏一扫而空。

“轻缓点,先脱健肢,再去伤肢……这里衣服粘在伤口上了,快拿剪刀来。”孙郎中吩咐道。

有窈窈配合,他省了不少力气。

近距离看,男人的伤势愈发触目惊心。窈窈一边按着孙郎中的要求打了清水来,将男人的腿用枕头垫高,一边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他究竟是不是关小山?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伤得这样重?

像是猜到窈窈心中所想,孙郎中道:“大部分都是刀剑伤,血已经止住了。右胳膊断了……这些倒不要命,要命的是这里,”他用食指触了触肋下,“箭柄折断了,箭头还留在里头呢。”

窈窈不敢想象身体里留着箭头会有多疼,硬着头皮问:“这么深,还能取出来吗?”

“取不出来也得取,非取不可。箭头留在肉里,生了锈,发成痈疽就必死无疑了,华佗在世也不顶用。”说着,孙郎中净了净手,仔仔细细擦干。“闺女,你去弄盆炭火,再拿坛酒来。要烈酒。”

时值早春,天还未彻底回暖,炭火是现成的。窈窈担心爹爹从前喝的土酒不够烈,干脆把地窖里藏的女儿红搬了出来。

村里风俗,家里生了女儿的要在周岁那日封一坛好酒贮藏,待女儿出嫁时启封待客。孙郎中瞥了眼酒坛子上蒙着的红布,又看了眼窈窈,没吭声,低头从药箱里取出了两把剪刀,一把粗重似钳子,一把小巧些。窈窈见他拿着剪刀在酒里浸了浸,又放在火上烤了,直烤得剪刀刃冒了蓝色,才用小巧些的那把在箭伤处切开了个十字。

鲜血立刻从那个十字里涌了出来。

“嘶……这箭头上有倒刺……”

孙郎中眉头紧锁。

窈窈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看得出情形棘手,她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扰了郎中想法子。好在孙郎中沉吟片刻,从药箱底里取出两根粗粗的羽毛管,同样在酒里浸了浸,一手把伤口翻开,一手把羽毛管慢吞吞地插了进去。

而后,他取出那把钳子似的大剪刀夹住箭柄,大喝一声,使劲一拔。

血光飞溅。那枚箭头生生被他拔了出来,连昏迷着的关小山也闷哼了一声。

“成了!”

顾不得脸上飞溅的血污,孙郎中忙着给关小山止血,上药,包扎,又给断了的右臂上夹板。等所有处理好所有伤口,他身上早就起了一层密密的汗,整个人像是脱了力一般,几乎是瘫坐在了椅子上。

“孙叔,您快歇歇。”窈窈拿了块热手巾给他擦脸,又换了盆清水请他净手。

“不妨事,”孙郎中一边擦脸一边道,“闺女,把那个箭头拿过来我瞅瞅——小心,用布托着,别划破了手。”

箭头上粘满了血污,仔细瞧还有些碎肉。孙郎中把箭头浸泡在盆里,蹲下身子凑近了端详,聚精会神,神情严肃。

“孙叔,这箭头有什么蹊跷吗?”窈窈好奇道。

孙郎中把盆往她眼前一推,“你瞧瞧,这箭头是不是和寻常的不一样?”

窈窈不会射箭。不过太平村里有猎户,她见过猎户们用的土箭。她凑上前,那箭头已经洗净,在水里幽幽发着蓝光,锋利无比,且形状也不寻常,似乎多了一对尖尖的钩子。

“好像是不太一样。”

孙郎中叹了口气:“这样的箭头从前我见得多了。这是燕人的箭——燕贼管它叫鹰爪子。”

“燕人的箭?!”

窈窈吃了一惊,不由得回头望向还在昏睡的关小山。

“咱们大胤的箭是尖头的,边缘平滑,兵部给起了个名儿叫利雁矢,当兵的都叫柳叶儿。柳叶儿劲头大,铠甲都能射穿,但拔起来容易,若没伤到要害,存活的机会很大。燕人的箭跟咱们的不一样,箭头上有倒刺,人中了箭,箭头埋进肉里,倘若不知底细硬拔,肉就烂了,伤口长不齐,人便活不成。可要是不拔,必然会发毒疮生痈疽,人一样得死。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大胤将士就因为一支箭丢了命呐。”

窈窈呆了呆:“孙叔,您看,他……还有救吗?”

孙郎中摇头:“那得看阎王爷想不想收他咯。他这伤拖得久了,今晚定会发热,我姑且开上清热解毒的药。如果明日烧能退,人就能活,烧若是不退……”

他没继续往下说,窈窈也明白了。

“这几天棉被要盖好,注意保暖。别挪动,就让他静养着。人醒之前,除了喂药,切记不要给他喂水,用棉布沾沾嘴唇就成。药要一天一换,换之前洗手,伤口用盐水洗干净,纱布也要干净。”

窈窈一一记下。

“舒家闺女,我再啰嗦一句,”孙郎中神色里带了些犹豫,“我看这后生,八成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逃兵!他这身衣裳,一看就是北府军的——可北边儿还在打着仗呢,没听说北府军班师回朝呐!”

打仗的事儿,窈窈是不懂的。孙郎中见她一脸懵懂,怕她不明白其中关窍,好心提醒:“这后生在战场上绝不是个孬种——看这一身伤就知道!他右手手心儿里有道血口子,再深点儿,经脉就断了,手就废了。这是他攥着刀刃儿留下的!就凭这个,我老头子就知道,这是豁出命去打仗了。可衙门不管这一套,只要是逃兵,轻则流放,重则砍头。闺女,听叔一句劝,把他这身儿衣裳烧了埋了,对外也别说他是参军回来的。就说……就说遭了土匪吧!”

窈窈听得心头一跳,还能有什么主意,只是不住点头道谢。

——————

送了孙郎中走,窈窈熬上药,回到屋里守着关小山。

他额头上的伤看着吓人,其实只是擦伤,血也不是他自己的。方才只顾着处理身上伤口,脸却没来得及擦洗。这回闲了下来,窈窈打了一盆温水,轻轻地把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这一擦后血污尽退,拨云见日,五官立刻显了出来。窈窈洗干净帕子,回过头,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他脸上,只看了一眼,人便愣住了。

真是好俊的一张脸。

用俊来形容男人,好像不太恰当。可这人长得着实俊秀。因着失血的缘故,他的脸色和唇色都是惨白的,人也显得憔悴,可长眉入鬓、鼻梁挺直秀逸,眼睛虽然闭着,却能看出修长的眼型和微微上挑的眼角,长而秀气的睫毛在他眼下笼出一片暗影,又添了几分沉静。

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去。

等窈窈意识到自己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男人看了这么久,她的脸颊已经开始发烫了。她连忙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心里暗骂自己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幸亏人没醒,不然当真是要羞死了。

药还未熬好,氤氲的水汽里已经溢出了苦味。将一切收拾妥当,窈窈闲了下来,目光又忍不住停留在了他身上。

她努力回想上次见到关小山的场景,可还是没什么印象。几年不见,他是这样俊朗得让人望尘莫及吗?她的视线轻轻划过他的脸,从眉眼、鼻子、嘴唇再到下巴的轮廓,试图找到一点与关叔关婶相类的蛛丝马迹。

算了,她默默想。

长相这个东西也是有点玄妙的。

窈窈就这样守了关小山大半日。药虽很顺利地喂进去了,可到了傍晚,关小山果然如孙郎中所说那般发起了高烧。他的额头滚烫,如同火炉一般,嘴唇也起了白皮,看得只让人心焦;窈窈牢记了孙郎中的嘱咐,不敢喂多了水,只好一遍一遍拿棉布给他的嘴上沾了水,又拿温水浸透了帕子反复擦拭他的腋下、颈部和大腿根。

我这是在救人、救人、救人…

默念了十几遍“救人”,窈窈居然也习惯了,可以十分自如地替关小山擦身而不脸红。

如此折腾了一夜,窈窈未敢阖眼。好容易熬过天明,他的烧终于退了,只是人还昏睡。窈窈记着孙郎中的话,退烧了就能保住命,心上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又困又累,终于还是撑不住,趴在床尾,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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