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共载

温兰殊昨晚没睡好,面容憔悴,怔忪地看着对面同样掀起车帘的人。

萧遥。

真是不巧,怎么刚刚好是这个时候?

萧遥蓦然一笑,这让温兰殊更不舒服,从昨天见面到现在,他就觉得萧遥的想法……有些不太正常。

“好巧啊,温少卿。”萧遥从马车上走下,指了指自己脖子那里,“昨晚又是一番风雨啊。”

温兰殊后知后觉,低头一看自己颈窝那里——有一个吻痕!牙印浅浅的,也没有消失。

说什么都没发生有人信么?

温兰殊有些羞恼,偏这会儿雨还没停,萧遥撑着伞在雨中站立,显得自己格外无礼。

“多谢。”温兰殊撂下轿帘,偏巧这时候车轴出了问题,一点儿也不能往前一步。

原本的横轴有点老旧,吱呀呀的,这会儿卡着石子,走半步都极为吃力,可巧车夫来得匆忙,后面并没有车油。

车夫六神无主,这会儿萧遥还在跟前站着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萧遥忍俊不禁,“宁可共载否?”

温兰殊没法子,在奴仆的搀扶下自马车上下来,踏入雨幕中,霏微的水汽在眼角散开,眸如秋水,温润涵波,身似玉山,萧遥看了都有点自惭形秽。

不只有一个两个在背后诋毁温兰殊,可这人好像听不到似的,永远不卑不亢,跟你多说两句话你都觉得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施舍。

温兰殊抬眼看他,“萧九郎,你不是要与我共载么?怎么愣着不动了。”

萧遥这才回过神来,刚刚沉浸于温兰殊那张绝世无双的脸,不禁有些飘飘然,当即握住了对方因天冷而冰凉的手。

温热自掌心传来,温兰殊没想到萧遥会这么主动,“你……”

“你知道‘宁可共载否’是谁对谁说的么?”萧遥笑问。

此刻温兰殊已经走至萧遥的马车前,雨声似油锅里煎烤的热油声,喧闹又没有韵律,溅起的水汽又洇湿了他鹅黄的圆领衫。

“是使君对秦罗敷说的,你借用得不对。”温兰殊兴致索然,踩着凳子就上了马车。

“你怎么知道我说得不对?”萧遥笑吟吟的,自己收伞也上了车。逼仄的车厢此时只有二人,他们不得已面面相觑,两党之争里无论如何也不会遇见或者说话的两个人,竟然能够安稳坐在一个车厢里。

温兰殊装作没听见,支着下巴望车外。

“今日早朝你没去?”

“我的官职不必上朝。”温兰殊答。

“不过你去也没什么用,今日跟温相的关系不大,京兆府正在加急丈量因洪灾而损坏的田亩数,京兆尹不是你们的人。”萧遥抱着双臂,凝神看他侧脸。

“我知道。”温兰殊舒了口气,跟萧遥在一起,总觉得不自在。

“你家离得有些远,你要回温相那里?”

“你把我送父亲那里就好。”温兰殊惜字如金,是真觉得没必要和这人多讲,“我会再找辆马车自己回去。”

两个人彻底聊到没话说了。

萧遥不是个能开话茬的,但他早有耳闻,温兰殊是个难得的好性子,遇到谁都能说上两句,三教九流,朋友多多,怎么唯独遇见他的时候三缄其口呢?

仅仅是因为党争么?

萧遥有些不舒服,为什么李昇那样的废物,温兰殊都能笑语安抚,就连一个陌生人也是如此,他做错了什么吗?

是因为昨晚那句调侃?

思及此,萧遥转了念头,“不去你家了,去我家吧,正好小酌几杯,化干戈为玉帛。”

温兰殊讶然,“你想做什么,没有必要这样。”

萧遥挑眉,“有话不能憋在心里。”

这下温兰殊彻底无语了,反正车子是人家的,人家想去哪儿他也拦不住,只是萧遥作为见证人,坐实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如此一来就有把柄在韩党手里。

韩党讨厌他的多了去了,都觉得辛辛苦苦做事比不上温兰殊媚迎上意,故而对他很不友善,“你我不是一路人,这么殷勤做什么?我不会去你家的。”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萧遥竖起掌刀示意自己不会再继续,“你喜欢被这样唤来唤去的么?满朝文武对你颇有微词,应该也不是你的本意吧。”

说着萧遥岔开双腿,手掌盖在膝盖上,悄悄用腿碰了碰温兰殊的大腿。

温润如玉,璧人玉树,明明不染尘埃,为何要与那些肮脏下流的语辞站在一起?白璧微瑕,偏生让他看得发火。

正好温兰殊侧脸看窗外,那一截露出来的脖颈纤长,还有点点让人浮想联翩的痕迹。

萧遥体内有股火苗在窜,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是不是的,都不重要。”温兰殊苦笑,长长叹息,“只要自己能有用就行。”

说罢,温兰殊蓦然回过头来,与萧遥对视。

萧遥赶忙错开目光,舔了舔唇。他咽了口唾沫,控制着自己不朝温兰殊看。

尽管如此,温兰殊也绝对不想跟萧遥真的一起喝酒,于是在马车经过自家坊街的时候,敲了敲车壁,示意要下去。

“我到家了。”温兰殊拿起伞就要掀帘出去。

萧遥突然握着他的手腕,“京师接下来会有变故。”

“你说这些做什么?”温兰殊这会儿匍匐着身子,下也不是,坐也不是,“变故?两党相争,哪天没有变故?”

而后,温兰殊撑伞远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雨幕里。萧遥就这么看着他,周遭的雾气把他的身影吞没,也把心里那一处隐约的念想盖住了。

温兰殊回到家收了伞,穿廊去了后院自己的房间。温行唤人带他去前厅,他只好又折返了回去。

温行刚点了熏香,一旁是佛经和珠串,正阖目养神,一看温兰殊回来,示意孩子坐下。

“爹,您找我什么事。”

“我打算给你说门亲事了。”在温行看来,皇帝过分的狎昵于温兰殊的仕途并无任何裨益,反倒是把温兰殊架在火上烤,或许成亲能够解决这荒谬的一切,“你有中意的世家女么?”

温兰殊摇了摇头,“爹,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而且若真娶妻,我也阻止不了陛下夤夜召我入宫,到时候怎么跟人家姑娘交待呢?您不用操心我这个了,至少这几年,我都没有打算……等什么时候这种日子过去了再说吧。”

之前温行就不大喜欢李昇时时传唤温兰殊入宫,名声一旦毁掉,再洗白就困难了。

温兰殊何尝不懂?他反抗过几次,结果李昇直接绝食、辍朝,满朝文武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噤若寒蝉,望着空荡荡的宝座。

到最后为了保证朝纲平稳,他必须做出牺牲,换个皇帝就是换一批人,朝中官员多少还是保守的。

他们非议温兰殊,却又不去阻止。因为皇帝至少还是正常的——只要温兰殊能够应付皇帝时不时的传唤,那么一切还是能进行下去的。

现状如此,他怎么可能会再找个妻子,让人家也经受一番闲言碎语呢?

“陛下说要让你娶公主,我替你推拒了。”温行只好作罢,“现在看来,陛下对你太过依赖,这样终究是不好,尤其你现在年纪渐长,正是历练的年纪。我有些担心,等这个月我找个时机,跟陛下说说,让你外放做官吧。”

温兰殊唯唯,“我还挺怀念之前在西川的日子,剿匪平患,出入军营,所学有所用,现在想来就像梦一场。”

大周官吏,大致从一些小官做起,然后外放历练,进而回朝入六部熬资历。温兰殊在二十岁以前的仕途都是很理想的,他在蜀地帮助西川节度使做了两年的判官,原本以为回朝即便不至于担任要职,好歹也能捡个不上不下、有具体职务的官做做。

谁知道,温兰殊紧要关头得罪了韩相,去太常寺做了个没有实权的少卿。

朝内外都知道太常寺是什么样的地方,尤其在内忧外患的现在,朝中以韩粲为首的实干派占据上风,阻止温兰殊出头,巴不得他就这么耗死在太常寺。

而且温行并不擅长吏治上的勾心斗角,韩粲一党总是能找到理由来打压温兰殊,说什么,温相已经是宰相了,儿子如果在朝中担任要职也说不过去。

要是别人还好,是自己儿子,为他所求难免包含私心,韩党又会说温相为了门户私计,所以要推举儿子,所谓读书人都是假仁假义。

投鼠忌器,温行虽为宰相,却因位高备受束缚。他关切地看了看温兰殊,良久只能长长叹息,“我入朝,本就触动了韩相一脉的利益。他们比我资历老,又掌握财税要务,自是不满读书人指点江山,动他们的钱囊。这样一来,连累了你,有时候想想,要是当初留在西川做个封疆大吏,说不定你的前途还会更好些。”

温兰殊释然一笑,“爹您别这么说,您现在可是宰相,你若是不出头,我们这些读书人何时能出头呢?至于我嘛,能安抚陛下,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如今朝政大体平稳,别像先帝那样闹出服食丹药的变故来,比什么都好。”

紧接着,温兰殊像往常一样问温行,“爹,今日朝会,陛下有说什么?”

“说了些西川的事情,还是老样子,匪患和洪灾。”温行缓缓道,“我之前治理过西川,其中一些事情跟我有关系,韩相已经派人去彻查了。他比我更精于吏治,殊儿,你尽量避免和那边的人来往。”

温兰殊深以为然,“是。昨日我见到令狐公的外甥萧长遐了,这人果真是……不好应付。”

“他是令狐家着力培养的后生,沟通西川和朝廷,不到而立,就和朝中大族交好。虽说我不喜欢党争,可朝廷就是这样,拉帮结派,逐利而聚,你要注意些。”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温行不好党争,执政主张宽简,并不被朝中许多人接受,导致温兰殊一直有种错觉,那就是温行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上朝,散朝,基本上都是孤零零回来,就算有人拜访送礼,温行也一概不收,宅子是御赐的,里面的东西也很简朴,拎出去卖也没多少值钱货。韩粲就不一样了,说起来二人还是同门,同科进士,结果天差地别。

一个门庭若市,一个门可罗雀。

但温兰殊明显察觉到不对的地方,“韩相去查?那岂不是对错他一句话说了算?爹,这对我们不利啊。”

宁可共载否:出自《陌上桑》,使君看到了绝世大美女秦罗敷问人家愿不愿意跟自己坐一辆车最后被大美女秦罗敷拒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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