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酲幽梦(四)

修士要进入青丘需要先递上文书,然后等待青丘给回复,这个过程快的话一个时辰,慢的话两到三天都有,通常看当日青丘值班的狐狸性格如何,拿到通行文书后才会被允许进入青丘,否则擅入青丘会遭到神罚,也正是因为有神罚才保了人妖两界多年太平。

楚鸩把文书递上去之后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但是青丘那边的回复是只允许灰大和灰二进去。

“胡四公子,能不能透露一下为什么青丘之主会给出这样一个回应?”

青丘山外,葡萄藤架下立着一块书写着“青丘”二字的不规则石头,远看像一只狐狸在打盹的模样。

石头上侧躺着一只晃悠着六条尾巴的狐妖,名字不知道,但花名叫胡四公子,与楚鸩曾经一同把酒言欢,因此在得到青丘回复之后楚鸩干脆直接找上门来问缘由。

此狐妖虽然是只公狐狸,但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偏生还喜穿一身粉色,一双狐狸眼吊着万种风情,嘴角含春,一颦一笑都妖媚惑人,让季疏看了都自愧不如。

“哼。”胡四公子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尾巴,“你们修真界最近乱成一锅粥了,我们妖界又能平静到哪儿去?你们人类本就擅长欺软怕硬,我们妖怪大多都是一根筋,被你们人族祸害了不少,这不?修真界自己乱起来还不够,还试图把妖界的水也搅浑了,之前有一批修士说自己被追杀想进青丘避难,殿下好心放他们进去疗伤,结果他们居然想趁机混入妖界夺取妖丹,被天雷劈了。”

楚鸩摸了摸下巴,凑到季疏耳边嘀咕:“能干出这么缺心眼儿的事,感觉像刚入门的傻子。”

季疏面无表情地摸了摸楚鸩的头,像茸茸求关注时那样给他顺毛,转头蹙眉问胡四公子:“人族和妖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有少数胆大的也只是偷摸着来,这样堂而皇之地上青丘闹事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见季疏开口说话,胡四公子像是才发现她一般,伸手虚空敞开,摘了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季疏面前:“确实是找死……美人儿,这串葡萄又甜又大,我送你。”

楚鸩:“?”

季疏无视楚鸩那“你敢接我就要闹事”的眼神,将那串个大饱满的葡萄收下放到楚鸩手中,淡淡地吩咐:“我怕弄脏手,你剥好皮给我吃。”

胡四公子:“……”

楚鸩满意了,将葡萄妥帖收好:“多谢胡四公子……”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胡四公子不满地问,“美人儿你怎么被这人缠上的?需不需要我替你赶他走?”

楚鸩眨眨眼,看向季疏,季疏微微一笑不答,楚鸩干巴巴地回答:“我要以身相许但是她目前还不想要的关系。”

胡四公子来了兴趣,六条尾巴在身后晃个不停,好整以暇地坐起身,视线在他们两个人身上逡巡,忽然来了兴趣问:“老楚,美人儿为什么不要你?”

楚鸩翻了个白眼:“你这狐狸怎么跟村里闲得没事干凑一块长舌的人一样?”

“我又不是人。”狐狸伸了个懒腰,顿了一下,“算了,我也就是看在你我曾经一块喝过酒的份上跟你说这些,天狐殿下短时间内不可能再让人族进青丘了,那两只小老鼠就交给我带进去瞧瞧吧。”

楚鸩与胡四公子的交情虽然不深,但是信得过他人的品行,将装着灰大和灰二的竹篓交给胡四公子时不忘叮嘱:“这两只小家伙是我师妹的命根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得立刻传信给我,不然我不好交代。”

说着还顺手给了两张千里传音符,一张交给胡四公子,一张则交给灰二,耐心仔细地跟灰二说明这传音符该如何保存,如何使用:“你就趴在这张符纸上面注入一口灵力就可以跟我传音了,相隔千里都能传到,青丘里狐狸多,也不知道他们吃不吃你们这两只小老鼠,别到处瞎跑,就跟你哥待一块知道吗?要是真有狐狸想吃你俩,你就找胡四公子,他要是没看住你们,让你们成了狐狸腹中餐,我一定替你们兄弟俩报仇……”

眼见楚鸩越说越离谱,季疏尴尬地捂上他的嘴,看着胡四公子略带歉意地笑笑:“他这人就喜欢叨叨,有些口无遮拦……”

胡四公子掩嘴嗤笑,看上去并未将楚鸩的行为看在眼里,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季疏道:“老楚能遇上你也是他的福气,他当年嘴巴可比现在还没把门,把周围人都得罪光了,人逮着他灌酒,灌醉之后把他揍了一顿,第二天鼻青脸肿地要找罪魁祸首,结果愣是没一个人承认,他不服气儿,把那晚上在场喝酒的人都打了一遍,结果就是伤上加伤,在客栈躺了半个月,最后因为没钱交住宿费被丢了出来。”

楚鸩没想到自己过往丢人的事情就这样被胡四公子轻飘飘地抖搂出来,脸色都青了,撸起袖子就要跟胡四公子打一架,结果胡四公子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拎着装着鼠鼠兄弟的竹篓转身就进了青丘结界。

“这臭狐狸就是喜欢揭人短,你别听他瞎说,我过往那可是英明神武,风流倜傥,才不是跟人打架斗殴的傻子!”

二人徒步离开青丘范围之后楚鸩仍然试图在季疏耳边辩解,季疏看着楚鸩气得要跳脚觉得有趣,笑道:“你以前的经历还挺丰富的,我以为你们以前就在灵籁山上修炼。”

“主要我们灵籁山情况特殊,学得差不多了就会被师父赶下山来游历人间个十年八年,省得一辈子什么好事都没经历过就要当肥料了。”

“……后山的情况我也去看过,封山之后也许会比较稳定。”

“哦?为什么这么说?”

季疏思索片刻,斟酌着用词道:“我对阵法之道所学不精,只是从封印上看隐约猜测那个封印一直在吸纳周围的怨气和戾气,有一次心魔发作,我恰好在后山练剑,身上的怨气和戾气瞬间被吸走才让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听季疏这么一说楚鸩神色凝重地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说,封山杜绝封印吸纳更多的怨气和戾气,从而能阻止封印被破坏的可能性?怪不得老爷子忽然说要封山。”

“离山前我偷偷问过前辈原因,前辈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只说是前人留下的规矩,如果修真界大乱,天下兵戈起就先行封山,我猜测就是这个原因。”

楚鸩一愣,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笑得有些凄然地道:“怪不得当年三千鬼煞乱世时需要让我的两位师叔和师娘一块殉了才能勉强封印上。”

季疏心里也不好受,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他:“别担心,苍阳派送来了很多加固封印的法器……还有我也会帮你。”

楚鸩低下头跟季疏对视,眼眸里倒映出季疏清冷艳丽的容颜,忽然心如擂鼓,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滑动,小心翼翼地俯身在季疏脸颊上落下一吻。

季疏感觉浑身一僵,浑身好似被蒸熟了一样烫了起来,气息不稳地放下手,垂眸不去看他。

“你……”

紧接着季疏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热怀抱之中,耳边有咚、咚、咚的心跳声在不停地敲击着耳膜,有一股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力量在体内流窜,让人浑身发麻。

“小时候……阿爹和阿娘因为夭折的兄长感情不好,阿爹认为阿娘产下的都是不祥之子,阿娘认为阿爹太过高调招致灾祸,二人早已离心,可是他们都是家中唯一的独苗,家族需要他们生下一个带有两姓血脉的孩子来继承家业,我就诞生于这种情况之下。”楚鸩的声音都在发抖,“阿爹和阿娘都认为这一切不过是饮鸩止渴,所以没有人真正期待我的出生,却又想方设法让我出生,而我大概也确实没有什么亲缘,我从出生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不懂事的时候我常常会问身边的人有没有看见那些他们看不见的东西,阿爹和阿娘既希望我好好长大,避免他们不得不又被迫在一起孕育另一个孩子,又怕极了我这个‘古怪’的儿子,总是离我远远的,直到十岁那年遇见老爷子和师兄才算解脱……”

季疏将脸埋在楚鸩的怀里,声音闷闷地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父母?”

季疏听见楚鸩笑了一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是啊,那会城中来了一只特别凶的妖怪,专门吃童男童女,有一日我想看见阿爹和阿娘着急我,于是就自作聪明地甩开了跟着我的仆人,一个人躲在桥底下数蚂蚁,阿爹和阿娘觉得我闹脾气应该让我吃点苦头,即便找到了我也不让人接我回家,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我一个人在桥底下吹了一宿的风,第二日起了高热,昏昏沉沉地站起来想回家,结果掉进了河里……那会出门没看皇历,顺着河将自己送到了妖怪的嘴边,幸好师兄和老爷子路过见城中妖气过重救了我,事后我躲在老爷子怀里说什么也不肯跟管家回家,阿爹和阿娘来了我也不肯走,阿娘急得骂我是个小没良心的,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一点也不亲近她,也不肯听她的话。”

“明明是她疏远你,欺负你。”季疏光是听楚鸩诉说过往都觉得难受。

“可是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和阿爹都觉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论父母做错了什么孩子都应该无理由地原谅他们,根本不需要考虑孩子会不会难过……老爷子和师兄们被请到了我的家里做客,当着我的面对老爷子和师兄们千恩万谢,可趁我睡着了之后翻脸无情地将老爷子和师兄们扫地出门,第二日我醒来见不到老爷子和师兄们感觉自己又被抛弃了。”

“为什么?前辈他们好歹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怎么大半夜地将人赶走?”

“因为阿娘怕了,她见我一心偏向老爷子和师兄们,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看她一眼,突然生出了怕孩子被抢走的想法,想做一个慈母,所以把老爷子和师兄们赶走了。”

季疏感觉抱着自己的怀抱骤然发力紧了些,伸手环上楚鸩的腰,轻轻地问:“你不需要了是吗?”

“是的,我不需要了。我需要爹娘的爱的时候他们不给,当我不需要的时候他们就算想给,我也不要了。”楚鸩将头埋进季疏的颈窝,试图像植物努力扎根从土壤中汲取养分一样靠在季疏的颈窝,“我告诉老爷子和师兄们我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所以不受人待见,他们告诉我这是天道给我的特权,所以我拿着过年亲戚给的压祟钱偷偷离开了家,好不容易混出了城门,却在城外遇见了我爹。”

“你被抓回去了吗?”

“嗯,被抓回去了,我知道这一次回去再想出来就难了,所以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腿断了也要往灵籁山的方向爬去,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老爷子笑眯眯地递了根糖葫芦到我眼前,问我要不要做他徒弟。”

说到此处楚鸩语气中都带上了笑意。

“挺好的。”季疏也跟着笑了。

“老爷子给我治了腿,也跟我说进了灵籁山就跟爹娘仙凡有别,从此六亲断绝,而且灵籁山不求仙道只求人道,一辈子都无法飞升成仙,修炼只是为了守护灵籁山传承下来的一切。”

季疏失笑:“这话应该能让很多人打退堂鼓了,大多数修士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为了飞升而修炼。”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老爷子,老爷子给了我爹好多瓶仙丹,还有养我长大这么多年耗费的五百多两银子,之后不顾我爹的阻拦带着我御剑离开了。”

“你爹一定很生气。”

“他生气也没用,我对他最后的记忆就是他在城门前气得跳脚,让我滚回家的画面,从那以后我的世界里就没有爹娘了。”楚鸩不以为意道,“不过你别看我小时候过得爹不疼娘不爱的,到了灵籁山之后师兄师姐对我很好,我从没想过他们,跟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可怜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阿爹阿娘他们两个从成亲到生子都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所以过得浑浑噩噩,身为他们的孩子我曾经很痛苦,为什么别人一家和乐融融,而我却只是一段饮鸩止渴的关系的产物?我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我想要在一个庄重的场合郑重地告诉你,我心悦你,而你不用太着急给我回答,修士的寿数太过漫长,比凡人的几十年还要长上数倍,如果只是因为一时悸动就做决定,倘若将来后悔对彼此而言都是折磨。”

季疏感觉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多年修道原以为早已是心如止水,可终究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何况灵籁山的情况特殊,你本是仙途坦荡的剑尊大人,修真界近千年来的剑修大多资质都不如你,短短百年时间便成了化神期大圆满的剑尊,往前一步便是剑仙,否则上仙门怎么会为了拉拢你硬是将扶光门抬成上仙门一员?因为你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风头太盛,他们既不能暗算你也打不过你,只能用迂回的方式拉拢你……我真怕我会毁了你的道,影响你飞升。”

季疏抿了抿嘴,“太上忘情非无情,看透凡情凝道心,我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都是我自愿的。”

楚鸩从季疏的颈窝处抬头与她对视,桃花眼尾微微泛红,模样竟有几分我见犹怜,二人视线相交,仿佛三千世界尽在对方眼底。

楚鸩比季疏要高一个头,季疏原本想踮脚也在楚鸩脸上亲一下,总觉得这样有些不舒服,于是干脆伸手捧起楚鸩的脸,叫他顺着自己的力道弯下腰将脸凑到自己面前,然后闭上眼在他那张颜色很好看的唇上落下轻若鸿羽的一吻。

一触即分。

楚鸩:“!”

脑海中轰然作响,楚鸩猛地睁大了眼睛,就连呼吸都停滞了,生怕一眨眼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梦。

季疏感觉自己的脸颊很烫,本想立刻转身离去,但是楚鸩的表情实在有趣,便压着心中那点羞涩开口道:“你说要在庄重的场合郑重地告诉我,你心悦于我,如今这荒山野岭的自然算不上什么庄重的场合,我不允,你有意见吗?”

楚鸩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满面春色地点头:“自然,我、我虽然没什么钱,但绝不想亏待于你!”

季疏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挣开楚鸩的怀抱向后退了两步:“那我就等着了。”

很久很久以后,已经成为灵籁山掌门的江行蔓跟自己的徒弟讲述自己师兄和齐光剑尊的故事时,有小徒弟问:“齐光剑尊也跟我一样喜欢吃吗?”

江行蔓:“当然不,她是已经辟谷的大能,而且我们家是师兄做饭。”

小徒弟:“那剑尊为什么会在伙房被师伯堵着呢?”

江行蔓(面无表情):“是啊,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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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放在前一章的小剧场因为忘了只好放到这里来啦!

亲亲什么的让我女鹅来![熊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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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忘情非无情,看透凡情凝道心”——引用自《太上忘情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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