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缘疏姑娘,为何会单独一人在此?”
屋外寒风猎猎,窗檐下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店小二给遮风挡雪的帘子又加了一层,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看不见光的乌云飘落的雪花,从半开的窗口飘落在桌上,化成水渍,随之消失无踪。
女子面前的炭火发出“噼啪”地一声脆响,壶内的水也随之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季疏只是垂眸浅笑将茶泡好,并未点明画扇话中未尽之意:“我与友人只是路过云松庄,临时歇脚。”
画扇沉默了一会,试探性问了一句:“你的脸?”
这次的人皮面具季疏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有增加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心中也早就已经想好腹稿该如何解释,所以淡定地拿起茶杯在面前闻了闻茶香,笑道:“那道伤本就是意外,当时赴宴太过匆忙,伤势未愈,忘了跟姑娘解释,还望姑娘勿怪。”
画扇尴尬地笑笑:“那我当日口出狂言,楚公子还……”
“无碍,我与行止都并无将这件事放在心中。”
季疏说的是实话,若不是画扇自己主动提起,她都要忘了这件事。
画扇局促地看了看季疏,发现季疏并没有在看自己,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是……同哪位友人?可是楚公子?”
可还不等季疏回答,她又连忙否定道:“不对不对,你与他是师门定下的未婚夫妻,怎么会是友人?是我唐突了。”
画扇这时候显露出来的拘谨与不安,与之前季疏见过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不似在楚鸩面前时的媚骨天成,也不似方才面对那修士时傲慢招摇,甚至话里还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在里面。
虽然季疏过往只是一心练剑的剑修,但到底见过的、经历过的人事物太多了,再迟钝也能察觉到画扇对楚鸩那点伪装中的真情。
以往只有话本和风月故事里说过,女子在感情一事上十分敏锐,尤其对方倾心的对象是自己的心上人时总会变得敏感。
季疏内心有些感慨,昔日在苍阳派见楚鸩与画扇的交流时,心中隐隐有情绪而不明,也难说出口,如今再见时已然不同,可自己还是有些怜惜眼前这个女子,一腔真情只能似真似假地以玩笑说出口,而对方显然并不在意这个玩笑,若换做自己未必有这样说出口的勇气。
“行止不在这里。”季疏尽量放缓语气解释道,“我与他有事分头行动了,不过,我们约好了过几日在不夜城见,画扇姑娘可是有话要同他说?”
“不了不了,我只要知道他一切安好就行了……”顿了一下,画扇似觉得自己的话不对,立刻摆手解释,“——我的意思是,楚公子以前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在苍阳山上我却没能救他,所以我有些担心,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楚公子真的没有越界,上次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你别误会!”
季疏将斟满茶水的茶杯往画扇面前推了一点,直视她的双眼认真道:“我知道,你不用紧张。”
“我……”
“画扇姑娘关心行止安危,无论出于何种情意,我都不会介意。”
画扇闻言头微微歪了一点,困惑道:“为什么?”
她还没有成为修士之前就在内宅见识过太多争风吃醋的场面,进入修真界之后,虽然人人嘴上都说着心怀大义、胸怀苍生的场面话,可结契道侣之间互相算计,私下里争风吃醋也是常见,眼前这个女子却一脸平静,好似全不在意一般。
莫非……
一个想法骤然出现在脑子里,好像有一簇死灰要被风再次吹燃。
可季疏只是垂眸浅笑,眼底的温柔多情像是要溢出来一般:“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上说,我与姑娘都不是什么不可调和的敌对关系,姑娘心向何方,只要不是向着我,那就与我无关,我在意的是行止与我是否真心相对,若他的心不在我这里,那也应该是我和他的事,与姑娘无关。”
季疏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与楚鸩朝夕相伴,日久生情,彼此许下相守的誓言,若他日违背誓言,那错也该从他们之间找,若他们之间真的无缘,那错也是他们彼此承担,从来不是外人的原因。
画扇只觉得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心中那点死灰彻底浇灭。
虽然心中有些不该有的想法,可画扇还有自己坚守的底线。
她扯了扯嘴角,深吸一口气,艰涩地开口:“姑娘找我……只是为了叙旧吗?”
“不是。”季疏坦荡承认,“是昔日在苍阳山上有一事不明,希望姑娘解惑。”
画扇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再抬眸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恢复成之前那副妩媚招摇的模样,调笑道:“姑娘知道奴家早就离开苍阳山了,这大半年来苍阳山突然就没声了,奴家也是一头雾水,能知道些什么呢?”
季疏嘴角轻轻一勾:“姑娘离开苍阳山之前故意惹怒灵源真人的灵宠,一步一步引导它攻击你到我们的小院外,再让行止出手救你,当时姑娘说过希望我和行止能护送你回逍遥宗,可画扇姑娘现在还在外游历呢。”
“这六艺斋对奴家来说也很安全,比逍遥宗安全。”画扇的回答滴水不漏。
“可姑娘临别时的赠言却好像知道些什么。”季疏不想做那弯弯绕绕的套话一事,于是干脆直接问。
画扇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季疏给她又满上一杯新茶。
清雅的茶香似乎能让人烦躁的心绪沉静下来,画扇看着淡黄色的茶汤,忽然笑出一声:“缘疏姑娘这么问我该怎么答?”
季疏看着窗外的夜雪,轻飘飘地将心中的猜测说出:“画扇姑娘从一开始就知道,苍阳派的掌门继任仪式有异,所以才会故意找到行止,试图以美色将行止带离苍阳派,可是你没想到,行止身边跟着一个我。”
“我确实没想到他已经有未婚妻。”画扇大方承认了后面这一点。
季疏揉了揉眉心,还是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其实,当时我与行止还没定下婚约。”
画扇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心烦意乱地端起眼前的茶水又浅啜一口:“猜到了,你们当时的关系虽然暧昧,可不像现在这般……自然。”
尽管画扇不想承认,可从眼前女子口中换了的称呼中,她已经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便之前不是,现在也是了。
季疏默然,沉默地也喝了一口茶之后才继续道:“苍阳派的事情,姑娘到底参与了多少?为什么会在上仙门决定攻打苍阳派前夕离开?”
季疏并没有问画扇当时为什么试图带他们离开,这让画扇松了一口气,因为比起她做的那些坏事,她更担心自己在季疏面前丢人。
画扇看着季疏的眼睛缓缓吐露真相道:“逍遥宗不过是上仙门牵在手中的一条狗罢了。”
话中含义不言而喻,这让季疏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背脊直冲天灵。
“逍遥宗对外宣称‘人生在世,逍遥为先’,营造出一副风流不羁的态度,可想真正的逍遥哪有这么容易?”画扇压低了声音嘲笑道,“更多的我不能说了,你们也别问,别掺和进来了,不夜城……能别去就别去。”
季疏闻言蹙眉,“为何?”
画扇双手交叉抵在桌面上,将自己的下巴放在手背上,微微歪头:“我不能说,身上的秘术也限制我说出口,只是我欠了楚公子一条命,而你又很对我的眼缘——虽然我们当不成朋友,可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现在这世道,不如找个地方闭关个四五十年。”
季疏指尖一弹,窗外的飞雪像是被吸引一般从窗缝飞了进来,洁白的雪花在灯火下仿佛飞蛾扑火一般落到炭火炉中,直到炭火被雪花彻底浇灭。
画扇叹气:“何必呢,蚍蜉岂能撼树?”
季疏淡淡一笑:“当年陈胜吴广不也是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改变了一切?”
“话虽如此,他们并没有成功。”
“可后来有人成功了。”
“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总要有人先站出来。”
画扇突然挺直脊背,端正坐姿,问:“你不需要问一下楚公子的意见吗?”
季疏却只是浅笑:“我做我的,不会因为他的决定而改变,他若支持我的决定,我们便一起同行,他若不支持我也理解。”
话是这么说,可季疏和画扇心里都明白,季疏现在能坐在这里跟画扇有这番对话,楚鸩的态度也很明显了。
画扇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六艺斋吗?因为六艺斋虽然处处都是规矩,但反而让我更自在。”
季疏淡淡一笑:“愿闻其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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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艺斋是修真界少有的全是女子的门派,就连六艺斋所在的云松庄也是女子的数量大于男子,民间曾有言女子若无处可去,愿意遵守六艺斋的规矩可到云松庄求生,若根骨资质上佳者甚至可以拜入六艺斋门下。
后来经历战乱,改朝换代,天下流民皆苦,六艺斋心怀苍生,时任斋主芳菲仙尊修改六艺斋的规矩,开始接纳孤苦无依的幼子入庄,这些幼子在年满十六岁之前会被六艺斋内设立的善堂抚养长大,年满十六岁之后要经过六艺斋的品性试炼,通过者会得到六艺斋发放的户籍与地契,否则将会被送出云松庄。
云松庄虽然是风雅之地,入庄游玩并不难,但实际上庄内规矩森严,外来者随身需携带六艺斋的通行令牌上有术法监视,但凡有坏规矩者就会被六艺斋的戒律塔降下罚刑,随后轻者逐出云松庄范围,重者当众处死,这也是为何白日那男修士会因为对画扇口出恶言就被当众拔舌逐出云松庄。
出于这一点,季疏跟画扇在酒楼雅间中虽然聊了很久,但是画扇并没有说出太多的隐秘之事,而是嘴上跟季疏不咸不淡地聊一些小事,手指却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些季疏过去从未听闻的秘密。
最后二人分别时,画扇站在客栈的门外仰头看着还在下雪的天空,落寞地披上披风,戴上兜帽,说了一句:“有缘再见,你们二人的喜酒我就不喝了,所以也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你,就祝你们永结同心吧。”
季疏在她身后庄重地行了一礼:“多谢画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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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刺骨,平日里虽然身着单薄,可有修为护体,画扇从未觉得冷。
可如今却觉得寒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令人浑身都不舒服。
一壶酒下肚,画扇坐在门槛上看着一片漆黑的天空,心里一片虚空。
凭心而论,画扇并不想在那个叫缘疏的女子面前示弱,即便对方并没有将她这个潜在的情敌放在眼里,但画扇到底在修真界混了那么多年,也有一些薄弱的自尊心。
画扇想,起初只是认出了那个救过自己一命的散修,也想随心而行跟他来一段露水姻缘,被拒绝了也无所谓,多年修真界沉浮早就已经认清一件事——那就是谁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可偏偏没想到的是,一气之下离开之后,那个人看起来有病却洁身自好的品性和俊美的容貌还是悄悄住进了自己的心里,这是不对的,他有未婚妻,她不能重蹈自己阿娘的覆辙,阿娘用性命告诉自己,一意孤行掺和到他人的姻缘里是要赔上性命的,没有谁能过得舒心。
心里有一簇死灰却怎么也不肯完全熄灭,直到再次遇见了他的未婚妻。
这个女子模样生得没有她美,总是一副垂眸浅笑的淡然模样,却活出了她最想要的模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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