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扫地出门

药房内,游时宴接过茶盏,手腕都在抖。

云逍性子温和,说话也不徐不慢,如沐春风般轻柔,“我没有说气话,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提。瑟州严寒,沈家虽家大业大,规矩却也多,多带点东西,总归是好的。”

游时宴真害怕了,眼睫发颤,“不,我不跟沈公子走。你骗我,你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柳珏又跟你说什么了?”

云逍抿了一口茶,眼纱丝毫不动,“是我没教好你,我也不想教了。这几日分药,发现几个好苗子,看来看去,都比你……明大局,晓是非。”

游时宴只觉这句话像一层厚重的网,笼在心底,晦涩而艰难,又挣脱不开,脱口而出一声:“云逍,你瞒着我——”

他突然停下,低声道:“抱歉,我不该直呼您的名讳。”

游时宴再没开口,一滴滴泪砸在茶碗里,晃开一片雪白的阴影。

过了许久,他哑着嗓子道:“我不跟别人走,我一个人去山下……守着您。”

云逍嗯了一声,“那你现在收拾东西,走吧。”

游时宴示软已经示到极致了,又卖惨道:“我没什么可收拾的,我就带着我自己。”

云逍起身道:“我送你。”

游时宴真被他送到山门外,门声哐然合上,他低下头,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恍然如梦,而腰间只一个小小的酒壶,随风摇曳。

他气到脚软,在旁边找了个树丛蜷缩起来,不甘心地找着狗洞。

早知道来硬的了,他抽了抽鼻子,看到狗洞和矮墙已经被填了起来,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呆在树下等云逍找他。

山门内,微风拂过摇铃,细语如旧。沈朝淮推门而入,竟是行了拜师礼,冷然道:“多谢前辈教我情诀,我会替您保守秘密的。”

云逍亲自扶他起来,神色疏离却亲昵,“倒不是我教你,是你悟性好。你可知,上天庭三帝六神,只有谁有两根情脉?”

沈朝淮似乎不太愿意回答,却还是道:“龙神微尘君。”

云逍颔首道:“嗯,天道真龙化身,比任何人都通晓真情仁义。你既然能得龙神庇佑,便好好去学,一定要记得,若是碰到奸佞之人,以剑斩之,护得天下安宁。”

“若是我偏心于奸佞之人,”沈朝淮低头不看他,“仍要去做吗?是前辈的话,也肯去做吗?”

云逍沉默着收回手,沈朝淮便也没有拆穿,只问道:“游时宴在哪里?”

云逍长叹一声,“他现在不愿意跟你走,估计正在外面藏着,等磨磨性子,也就跟你回去了。”

沈朝淮无言应下,静静接过云逍手中长卷,返回房中看了起来。

他昨夜确实没撒谎,云逍对于神明的了解确实很多,为什么承认自己撒谎了呢?

想不通吗?也是能想通的。总是少年眼底笑意太明艳,下意识愿意去惯一些的。

他再没去想,专心翻过一页,正是财神成神的详谈。

财神金鸢上仙,是下三神中成神最晚的神明。她是双性天残,生来便是残疾,龙酒二帝死后,天下大乱,她以平民之身成为富甲一方的皇商,后在寒冬吉日,放飞了一个挂着铜钱的巨大纸鸢,散尽家财,守护百姓,因而成神。

沈朝淮记得很清楚,可在这卷中,却小小的标注了信徒二字。

信徒,龙神的吗?他略微思忖,还是决定将这一部分如实告诉族中长辈,最好……能因此让长辈多待见一下游时宴师徒二人。

天色渐晚,春露料峭如雪,比冬夜更多了几分寒凉。游时宴冻得四肢僵硬,迷迷糊糊钻到旁边山洞里,挨着饿睡着。

沈朝淮来的时候,便只能模糊摸到一片黑,半跪下,“游时宴?”

无人应答,他也不再叫,将外袍批到游时宴身上,又升了一点火,折好糕点,听见游时宴说了一句梦话:“我看沈家也有问题,无缘无故去他家做什么,肯定是骗我师父了。”

沈朝淮皱了眉,有些想解释,手一放上,就被游时宴握住了。

游时宴道:“冻,冻死我了!”

沈朝淮干脆躺下来,将外衫也脱掉给他披上,隔着一层厚重的衣服,伸手抱住他。游时宴凭着直觉,从外衫里爬出来,毫不犹豫缩进他怀里。

沈朝淮眉心一跳,不适应道:“游时宴,你醒一下。”

他想要抽身,抬手扶去,却是一片冰凉的泪珠。

星夜过半,坠在浅显一弯心间。沈朝淮手腕一转,帕子落在少年脸上,他听见很细微的祈求声,细到月色跟着泛凉:“先生,别走。”

火苗噼里啪啦响了几声,热意与寒凉滚在脸上。沈朝淮揉着他的脑袋,轻声道:“嗯。”

春风如旧,平等而温和地扫过每一个人面上。游时宴清晨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人了。

有吃的不吃,狗看了都得叫两声。

游时宴拿起糕点,翻开包着的帕子,意识到这是沈朝淮送来的,犹豫一会儿没吃,决定当一次狗。

他将帕子放在衣服里别着,有气无力地溜到墙角,试探道:“大少爷?”

里面剑声马上停下,沈朝淮隔着墙,回应道:“怎么了?”

游时宴道:“你给我扔个包子嘛,要肉的,好不好?”

沈朝淮嗯了一声,轻功起身便落到墙上,他玉箫一转,肉包子顺着食盘,砸到游时宴脑门上,哐当一响,他沉默道:“……你不会让一下吗?”

游时宴被砸得头疼,挤出一个笑,“我就愿意天天被大少爷砸,好不好?”

沈朝淮站在墙边看他吃完,神色冷淡:“父亲母亲让我来这里,一是为了守着堂弟,以防他惹是生非。二是为了拜见云前辈,他当初游历四海,学识丰富。柳家族里的事情,我并不知晓,带你走,是因为你师父托我照顾你,还有。”

他压低声音道:“我确实……想带你回家。”

游时宴心思一动,摊开问道:“那你知道我师父为什么赶我走吗?我有什么能改的地方吗?你可不可以回去跟师父说,我都可以改。”

沈朝淮想起“胡作非为”和“为非作歹”两个词,终究挑明道:“和你秉性倒也无关,你师父可能要去秦州。你放心,我父母已在路上,一同接你二人走。”

游时宴只觉手上包子也不香了,讷讷道:“秦州,秦州和瑟州这么远,这不是见不到了?师父什么时候走?”

沈朝淮想起云逍在山下做的事情,掀过话题道:“明早或今夜?兴许皇室也会派人来,可能比你我应该走得要早。你还有什么话吗?我可以告诉云前辈。”

游时宴真明白云逍和他翻脸了,沈朝淮现在又一心想带自己走,这样磨下去,恐怕自己也没办法了,可怜兮兮道:“那不说这个了。大少爷,我渴了,你能给我找杯水吗?”

沈朝淮嗯了一声,转身离开。游时宴听了一会儿,确定人走了,拔腿就跑,一路溜到山下,找了个破庙,重新藏了起来。

扫地出门就扫地出门,我抽空爬回去就是了。

他打定主意,从庙里顺了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打量自己的新住处。

九州到处都有庙,除去昭明太子香火遍布九州外,其余州府都各有各的神明。他当然不会跑到瑟州和秦州边上。所以这庙的神明,不是水神就是财神了。

穷乡僻壤,破土堆庙。神像旁边,斜挂着一张红色的旌旗,挡住了本就有些模糊的神像的面容。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没人参拜这座神像,但不论是水神还是财神,反正都不会管这种地方,不是吗?

游时宴放下心来,吃也吃上瘾了,连带着最后的橘子也吃完了,不忘客气地跪下,行了个礼,“谢过神君大人,明天我还来吃。”

他模模糊糊见到神像动了动指尖,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默默等到天黑,见到一辆奢靡的马车,不偏不倚行到此处。

游时宴记性其实没那么好,但这马车太显眼了。

深紫色的车厢华贵而艳丽,镶嵌着的玉珠在月下闪出几分光泽,侧边朱砂红的帷幔随风而动,整个马车又大又宽敞。

——这就是俗啊。

他心里有数,这应该就是皇室的车了,甩甩手就追上去,踉跄追到山顶,听见遥远一声鼓鸣。

接连不断的鼓鸣响彻整个山巅,山禽鸟兽俱被惊起,春枝露水陡然落下。前面一辆碧水色的轿子挡了路,车内人吊儿郎当道:“前面是谁,让他们给吾让开!”

旁边侍卫支吾道:“这好像……好像是沈家的轿子。”

车内人似乎没声了,月色下,还是那辆清雅的轿子先开了口。

开口的人是个中年妇女,声音清雅如玉,隔着帘子,开口道:“陛下也是来接人的?当真不巧,我这便派人让路。”

她不仅派轿子让开,还亲自下了马车,一身浅色衣衫更是典雅,跪下行了大礼,“九州氏族第一,瑟州沈氏本家,参见陛下。”

游时宴无父无母,头次见到这样的女子,也不由亲近几分了,只是腹诽道:就是有点蠢蠢的,怎么能把太监认成皇帝呢?再说了,哪里的皇帝自称是吾的?跟个老古董一样。

他转念一想,该不会是我认错了吧——我去?!

轿内人受了他这礼,颔首道:“沈夫人多礼了,吾刚才还在想,沈公子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又碰见这样的腌臜事,恐怕住也住不下去了。对了,吾听说,你们要把云逍那徒弟带走,怎么回事?”

沈夫人顺着侍卫的手站起,半掩面道:“淮儿这次出门,遇到这样的事情,属实也是意料之外。谁能想到云逍这样的人,会使用九州禁物呢?又趁着分药害了这么多人,好在被柳家人发现了,被害的百姓也送回幽州了,人证物证俱在,云逍也认罪了。倒是陛下关心的游公子,他已经和云逍恩断义绝了,现下也不在山内,沈家带回去养着,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她,她在说什么?师父害人?不不不,是柳家害人,让师父顶罪了吧?对,柳家,是柳珏。游时宴双手冰凉,额间却硬生生慌出了热汗。

轿内人嗤笑一声,“随便你们了,吾不管这些。吾这次来就是抓这云逍的,先走一步了。”

抓师父?游时宴脑子嗡嗡一响,害人的事情——师父会死吗?

不管师父骗没骗我了,一定要带师父跑。他咬紧牙关,忍着心上惧意,做出了决定。

“倪公子”从轿内挥了挥手,紫色轿子被人高高举起,原本停下的鼓声又响起,再次响彻四周。

不到一刻,游时宴从草丛里窜起,踉跄着跑到山顶。他踏夜行到山门前,焦躁地高声道:“师父,师父!前辈,先生!云逍,快跑!”

山门恍然打开,熟悉的景象在眼内一览无遗。云逍温声道:“怎么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游时宴一把抱住他,带着哭腔道:“我求你了,师父,你快跑吧!他们有人要抓你,柳家不知做了什么事,要让你顶罪!你快跑,我替你垫后!”

云逍安静站了一会儿,听见怀内少年的哭声渐渐放大,染湿整个袖间,却道:“不是顶罪,就是我做的。我自愿受罚,与你无关。”

游时宴怔愣片刻,慌乱道:“那更应该跑了!就是师父做的,万一真的判了刑,就不好溜了,我求你,我求你走吧!”

游时宴软硬兼施,云逍仍旧不动,他心寒到极致,又是非不分,干脆抽剑,恐吓道:“云逍,我数三下,你不跟我走,我就自杀!”

他喊道:“三。”

朦胧一缕星尘,如清辉般飘落。云逍道:“沈公子,拜托了。”

游时宴一愣,万道玉箫迎面袭来,手中长剑被迎面击飞,整个人都被剑风掀飞滚在地上。

“多有得罪。”

沈朝淮转式回身,将剑指向他,眼内清明而冷静,“以后不会了,现在起,你是沈家人。”

放屁!

游时宴咳嗽几声,还想拿起剑,却听见一声掌声,自乐鼓内传来,清晰无比。

……晚了,师父要被带走了。

“嗯?这跪着行礼啊,还不快替吾把人扶起来。”

游时宴面色煞白地看向轿子,秦伏凌从里面走出,华贵的轿子也挡不住他一身闪耀的衣饰,金质的虎纹面具拢住他整个脸颊,唯独眼内带着零星几点兴奋与笑意。

沈朝淮与云逍同时跪下,沈朝淮只跪单膝,抢先道:“九州氏族沈氏,见过陛下。”

秦伏凌随意应了声,开玩笑般问道:“游时宴,吾给你一个机会,你师父犯的是重罪,那你,还认不认你这师父?”

原本奏鸣的鼓声早就停了,春蝉孤零零叫了几声,连带着人群的呼吸声也静了下来。

游时宴颤着抬起头,一眼便望到了近在眼前看着他的沈朝淮,忽然有种冥冥中被人设计的寒意。

要命吗?沈朝淮寡淡到冷漠的神情中,却透露出一丝压迫般询问的含义。

游时宴喉间一滚,盯着他道:“好,我……不认。”

看文愉快呀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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