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时宴把他送走,思考怎么对柳珏解释自己的经历才更惨一些。
他是六七岁被师父捡的,那个时候师父眼睛还没有瞎,还是闻名九州的神医云逍,云游四海。如果不是自己当时——
他猛地打了个颤,摆摆头道:“不行,一定得让师父好好的。”
话音刚落,侍女鱼贯而入,低眉从门外进来,收拾着桌上盘子。
昨夜皇室的人来了一趟,应该是商量好了他的事情,底下侍女也都知晓了,全当游时宴是个宠物,一个比一个安静。
游时宴见人来了,试探道:“我六岁被我师父捡了,师父不仅养我这么大,还教我念书识字,现在却不要我了,无家可归的我为此找了两个州八个郡,最后却被关在了笼子里。”
侍女没什么反应,只有一个年纪比较小的姑娘,听到“无家可归”四个字时抬起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第二波书童进来,有条理地整理着案上的书本,游时宴见缝插针道:“我七岁流落街头,只能讨饭,八岁被捡,却不能下山,如今终于出来,却被关在笼子里,为何众生皆苦,唯我更苦呢?”
他这次讲的声情并茂,有几个书童忍不住抬起头来,窃窃私语后离开了。
一直到天黑,游时宴才通过众人的反应敲定了最终版本。
柳珏照常回来,一进门,便听到游时宴低声的啜泣:“我五岁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六岁被捡,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地方住。如今师父弃我,朋友骗我,长公子关我,难道我就应该这样受苦挨饿,没有自由吗?”
柳珏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关上门。
他转过身,对旁边路过的小厮道:“怎么回事?”
小厮靠过去,和他耳语了几句。柳珏了然道:“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他再次推开门,和游时宴正好对望。
狭窄的空间内,春月飘荡在身侧,柳珏在此立着,身姿犹如出鞘寒刃,挺拔而俊秀。而游时宴缩在暗处的笼子里,眼尾略微发红,抬眸间,那双极为精致的眉眼压低了,乖顺又委屈道:“长公子,你听完了怎么也不说什么?”
柳珏解着手上的信,放在手内走上前,“光打雷不下雨,掉两滴泪,总比这真,你说对不对?”
游时宴听罢,当真挤出两滴泪,顺坡下驴道:“长公子,我这都是被逼的。我真不想关笼子里了。你放我出来,我一定好好伺候你。”
柳珏见他反应这样快,忍不住笑了,他一手拉住晃动的锁绳,整个身体往下压去,俯视内,传来浓厚的压迫感,哄道:“好好好,真是真了,别哭了。嗯?你看看,这是什么?”
游时宴往后躲着他,晃动的锁绳却将他困在原地,他有些着急,一眼却到了师父的字迹,改口道:“唉,给我!你别往后退了,求你了!”
“给你?给。”
柳珏将信纸合上,游时宴从笼子里伸出手,可怜兮兮道:“长公子。”
柳珏又继续后退,看游时宴不敢怒更不敢言的表情,慢条斯理道:“你哭得整个柳家都知道了,这样闹腾,就不怕惹恼了我?”
惹恼了你?要是恼了昨天你就把我扔给皇室了,还留着我做什么?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就是真想留着我,不管做什么,我有要求也很正常吧?
游时宴腹诽完,见柳珏不吃这一套,真心实意道:“其实我想下去,不是想做什么手段,是真的想讨好你。我师父说了,你会帮他说话,我真的可以伺候你。”
柳珏来了兴致,“你能做什么?”
就说这种世家公子好说话了。游时宴思考片刻,先道:“我能帮你研磨,还能帮你束冠,帮你跑腿。只要你想做什么,我都顺着你。”
柳珏神情不变,游时宴加把火道:“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柳珏道:“那什么重要?”
游时宴盯着他的笑容,“我能让你开心啊,是不是?”
柳珏笑容一僵,敛下眸内神采,将信给他,再也不说话了。
糟了糟了,他不会也不吃这一套吧?游时宴战战兢兢地打开信纸,见到师父写了日期和名字,详细地说了在皇室诊病的事情,一颗心也放下了。
他又去望柳珏,柳珏正在收拾今日的公案,神情如常。
游时宴不敢说话,想了想,将信纸的外封缩成一个小纸条,扔到柳珏脑袋上。
柳珏嗤笑一声,故意不去捡纸条,等游时宴笼子摇得吱嘎响了,才捡起来去看。
信你。
游时宴没有笔,信纸的内容是撕开后叠起来的,这“信你”二字歪歪扭扭,在风下,迎风展开后如画卷般,映入了脑海。
柳珏指尖一动,晦涩的唇角往上勾去,难得对向游时宴的眼睛。
游时宴长得很漂亮,眉舒展如弯山,浮动的春色落入这山间,便如蒙尘之玉,盈亮了整个神采。
他若是对年纪小些的人笑,很容易便得了信任。连柳珏的一颗称的上是玲珑的七窍心,也下意识跳了一下。
长得太好看的人,通常都会很好骗,柳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原本就想骗一次的。
现在骗……应当也不算太晚。柳珏将纸条叠了两下,往他脑门上扔回去,“拿好。”
游时宴跟着纸条转身,在笼子里到处乱摸,上面绳索却哐当一落,整个水笼四分五裂,揉成一道颈环,锁在了颈侧。
他二话不说,准备爬起来,柳珏对他伸了一把手,将人整个拉起来,指着砚台道:“研墨。”
游时宴连连应声,一边研墨一边夸赞,“长公子可比打鸣的鸡勤快,早上起这么早,还能写这么多东西,陛下该想想提拔您当宰相了。”
柳珏把公案递给他,接道:“如果是鸡的话,现在该算是孵蛋吧?”
游时宴将公案摞好,指正道:“打鸣的是公鸡。”
“我该怎么接,”柳珏淡淡道,“还是轮到我攻击你了?”
游时宴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后偷偷笑了两下。
说到底,柳珏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又爱说笑,两人玩起来隔阂不大。只可惜各怀心事,正面对着笑,反而别扭了。
柳珏见他笑了,将毛笔轻轻打在他脑袋上,提醒道:“回过头来。脖子上的圈,出不了屋子,只能在里面,记得老实点,知道了吗?”
游时宴乖乖应了两声,“能在这儿伺候长公子,可以说是华胥真梦了。”
柳珏心思一动,“你在这里油嘴滑舌,也讨不了我什么好处。你刚才叠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游时宴诚恳道:“因为上面只有信笺,和你我四个字,随便叠的。”
……柳珏没说什么,“那你过来,随便把这个给我抄完。”
不是?!这么厚,得抄到下辈子吧?!
游时宴面色发白,“长公子,我怎么惹到你了?”
柳珏笑吟吟道:“没有,我只是在攻击你。”
游时宴不敢吭声,坐下来后,狠狠瞪了一眼柳珏的背影。
柳珏正脱冠准备歇息,他身材和柳辰溯也很像,只是看起来更清瘦高挑一些,正削弱了几分攻击性,反倒很养眼了。
游时宴多看了两眼,正在根据身上肌肉计算两人打起来自己能赢的可能性,柳珏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凑近道:“抄到哪里了?”
游时宴撇了撇嘴,“长公子,这有点太多了,我一夜也抄不完。”
柳珏安抚道:“能抄多少抄多少,也不急着用,你就当抄着玩,抄累了趴着睡会儿就好。”
那可太棒了,可凭什么你睡床?不急着要我还抄什么?游时宴当机立断,等到柳珏躺下,马上趴在桌子上睡了,桌上抄的字,零零散散也不到十个。
明月从清透的云间飘出,将隐蔽而朦胧的清辉洒在地上。而夜色静而寂寥,檐前一滴露珠,惊在窗前。
滴落,惊梦。
柳珏自噩梦中惊醒,嗫嚅的汗液湿透在枕间。他斜靠在床榻,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梦中少年郎反反复复,隐隐脱出总是同一张脸。
是独眼的游时宴,断刃长生,抽剑落血,亲自养自己长大……然后死在王座之上。
他扶额站起,借着火光往前走去,窗前长帷颤动,朱红色摇曳在桌前人的身侧。
满眼熟悉的白发,果然是梦中之人。只是这次扬剑,未指九州,也未向四域,而是在卧榻,清浅而悠长地伴着他。
柳珏撩起额间湿发,垂下去望他。
檐前露珠还在滴落,簌簌内合着心脏的拍声。柳珏的视线很平稳,平稳到极致,像是凝视着心间的明月般,郑重而温柔。
“偏心他,没有好后果吧?”他喃喃笑道,“虽然是梦,不过总该当回事的。”
他靠得很近,发间汗液滴在游时宴颈侧,惹得游时宴动了下睫毛。
服了,什么玩意还漏水呢?游时宴茫然地睁开眼,迎面看见柳珏,飞快扬起一个笑容,“长公子啊,我写不动啦,休息一会儿。”
柳珏回过神,捏了捏他的后颈,冰凉的指尖惹人战栗,意味不明道:“乖,给你收拾好了,去床上吧。”
“真的?”游时宴指了指自己,殷勤道,“多谢多谢,长公子真是良善之人。”
他爬到床上,盖上被子,才卸下笑容,嘟囔道:“天啊,大半夜吓死我了。”
话是这么说的,他将脸埋在柳珏被窝里,才更觉出困倦,终于夸了句:柳珏宅心仁厚。
一夜睡过。他清晨还没睡醒的时候,侍女又端着一堆冠玉饰品,从门外走进了。
游时宴将头蒙进被子里,假装听不见。
侍女将冠递上,低声道:“沈公子刚受罚出来,说已经回禀给族内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年龄合适的姑娘。”
大少爷?游时宴动了动耳朵,还没什么精神起床,继续听着。
柳珏吩咐道:“不用主支的,旁系寻个表亲就好,万记要先给阿弟定下来,以防万一,沈家还能搭把手。”
得了,他又开始耍坏心眼了。游时宴打了个哈欠,窝成一团,半梦半醒内,却听柳珏道:“今日心不静,束冠总是歪。你进去,把人给我喊醒,起来给我束冠。”
游时宴嘴角一抽,麻利地起来洗漱,没等侍女敲门就跑出去,“长公子长公子,小的这就来了。”
侍女想起他可怜的身世,递玉梳的时候还提醒道:“不要往右束,尽量往左一些。”
游时宴应了声,飞快将柳珏头发握住,三下五除二装上冠,指着铜镜夸道:“长公子芝兰玉树,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啊!”
这冠束得不难看也不好看,属实是一般极了,好处就在于快。侍女本不在意,随意一瞥,却见柳珏笑了。
柳珏不仅笑了,甚至笑得极为开心,转身握住游时宴手中的玉簪,逗道:“你这从哪里学来的,伺候土匪头子吗?”
游时宴顺手又给他别了个玉佩,“长公子当土匪头子的话,就给我打猎回我师父的信吧,昨日我师父都说了,一天给我一封,千万别少了。”
“嗯,你真挂念你师父,”柳珏笑意微敛,起身道,“好,我出门了,你好好在家等着。”
游时宴嗯嗯两声,转头又钻回寝室睡觉了。
到了夜半,柳珏果然给他带回了师父的信,游时宴将信看完,确定师父平安后,叠好好好摞在旁边。
一日一日过去,这信便足足摞到半个头高了。起初还无人在意,后来收拾的书童见了,也忍不住好奇地看上两眼。
游时宴把信当宝贝,自然不可能跟别人说,不过他爱说话,便跟书童们混熟了。书童们见柳珏愿意养着他,自然当个小少爷供着,游时宴除了不能出门,过得比寒洞里的柳辰溯还要好,简直就要“乐不思蜀”了。
夏日清晨,游时宴收好书童们手中的银子,得意道:“哥们,你这不对,我坐庄翻倍啊,你得给我交两倍的。”
领先的书童唉一声,不太情愿道:“游公子,你能不能输我们几次,这太丢人了。”
旁边人附和道:“是啊是啊,简直就跟出千一样。长公子知道你这么会打牌吗?”
出千的事情不要再提。游时宴骤然有些心虚了,理不直气也壮:“怎么?我们这才几把,跟出千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不给就是了,玩不起!”
书童怨声载道地递了碎银,抱着公案出去了,柳珏正好回来,皱眉道:“怎么一个个苦着脸,这怎么了?”
书童本来不敢跟柳珏说话,但跟游时宴混久了,也敢跟他告状了。柳珏听完了,笑道:“回去拿赏钱,他在这里闷,你们跟他常常玩着,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说完,一个书童大着胆子,问道:“长公子,他还问我你出门拿信的事情,我要说实话吗?”
柳珏脱下外套,道:“不必,只管哄着,顺着他。”
他进了屋子。游时宴头也不抬,正数着银两,听见声,将一荷包银子塞到柳珏手心里,嘱咐道:“长公子,你给我存起来,等柳辰溯那什么成神的事情成了,我出门还能请你吃饭。”
柳珏接了后,却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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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篇准备倒计时了()等醒了就是咱们大少爷的天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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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华胥梦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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