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总是来得迅猛。
水滴如珠,蹦乱溅在檐前,打湿了红砖上那一寸小小的瓦片。它顺着一路往下,终于,落在了九州的一隅。
这是幽州与洛州的交界处,一道窄窄的边境线,划分了水神的民不聊生与火神的兴旺繁盛,也划分了大旱与甘露。
秦伏凌负手站在台上,衣诀簌簌,九州落在他的眼内,如同一副展开徐徐的画卷,万民如浮动的色泽般点在上面,顷刻之间,便收入囊中。
风雨吹散了面具旁的金穗,秦伏凌听见后面柳珏走来的脚步声,未等来人跪下,先打断道:“你知道吾为什么在这里吗?”
柳珏未行君臣礼,笑道:“陛下来,自然是有要事。不过今夜是云前辈的行刑日子,陛下不在刑场,是云先生临时反悔,还是昭明太子有了神诏,要传给在下呢?”
秦伏凌瞥了他身边一眼,甩过袖子道:“因为吾忘了带伞,去不了别的地方。 ”
……柳珏嘴角一抽,将伞双手奉上。秦伏凌拿了他的伞,别在腰身旁边,才慢悠悠道:“云逍确实告诉了吾一件事情。千百年前,酒神身死,九州灾变之后,龙神为护苍生殉道,却留下了一个问题。酒神是统一九州四域之人,龙神弑君有违天道。于是天道降下神罚天劫,每日抽取龙神创世神力,这以身殉道,便是他亲自扒下了自己的龙皮身骨,焚毁了自己的情脉,才停住了九州六灾中的三灾。”
他说到这里,步伐沉稳地从阶梯上走下,黄袍加身,停在柳珏身边,继续道:“可龙神当时已经中毒,临近死亡,龙骨铸就的江山也有问题。那便是,神君永远不可以从上天庭进入九州下界。如果要下凡做事,必须要舍弃记忆与神力,轮回转世一生后,借残余的人魂骗过天道,才能进入九州。这也是为什么神君只能托梦,不能真的施展神威。所以,你说水神不入你的梦,应该就是他在转世轮回中,那么,他的转世,该是谁,你应该比吾清楚吧。”
柳珏微微眯了眯眼睛,神情自若道:“这都是云逍的一面之词罢了,陛下为何相信呢?依我看,还是先杀云逍,先解决了九州禁物泛滥的罪名,再去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秦伏凌嗤笑一声,“水神从小被酒神养大,不在乎别人,只要他下凡,一定是为了和酒神有关的事情。你仔细掂量掂量,人怎么杀,你应该明白了。吾今日把人给你,你想一招借刀杀人,明白吗?有些人,别留着,助他转生,比什么都好用。”
柳珏眉心一跳,难得生出了一股难以克制的不平之意。
少时丧母亡父,棺材刚刚扣上。稚嫩的眉眼还没明白这一切,族人已经闻利而来了。那个时候,还是柳辰溯先一步揽下了一切,他说,他愿意作为试验品为幽州出力,愿意作为九州罕见的天才驻守禁地,愿意放弃过目不忘的本领,永远做一个少爷,不做家主。
柳珏得到了他不要的一切东西,还得到了一句话。
“因为他是个废物,做不到。”
你竟然会是水神转世吗?就你这种人吗?!柳珏指节扣得泛白,微微垂眸,掀起了窗外长长的帘子。
风雨在眼前呼啸,死水般的长夜被搅得天翻地覆。连日的积水终于压倒了树梢,如同濒临死亡的老者最后的呼吸声,微弱而难耐。
枯枝断,新芽生。
长夜苦漫,一阵烈马嘶鸣声却突然传来,划破寂寥的月色。少年人掀起斗笠,翻身下马。
他一袭红衣,已经足够惹人惊艳,偏偏还生得唇红齿白,一股狡黠的气质难以隐藏,腰间长剑与酒壶随身姿而晃。
刀。
借刀杀人的刀,就这么送到自己面前了。
柳珏撑着脸笑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个绝好的点子。
如果柳辰溯真的是水神转世,那他死了,幽州会重新有神庇佑。可如果柳辰溯不是水神转世呢?大不了从皇室请一份肉身来,继续骗人做实验。
不过,最好用的是,柳辰溯真的喜欢游时宴。
柳珏转过身,幽冷的眉眼压低,拱手道:“臣领旨。”
檐下,游时宴收了令牌,微抬下巴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云逍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驿站的老大爷有点生气了,“我在这里就是看驿站的!你要走就走,站在这里是怎么回事?!前面是洛州,后面是幽州,快弄完通行证!”
长剑出鞘,银光闪烁,抵在他颈间一寸之外。
老大爷抖了几下嘴唇,“我说,我说。”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游时宴,捉摸不透他什么意思,目光看到斗笠下星点的白发,马上明白了他是谁。
云逍那徒弟,还没死呢?
他纠结片刻,实话实说道:“云逍他之前游历四海,收了个……妖孽,为了改变这妖孽的白发,研究九州禁物,借医圣行医的名义分给大家,谋利谋财,害死了很多人。如今,陛下那边知道了,准备行刑。”
一定是柳家人和狗皇室逼我师父写假信,为了稳住我的!游时宴恨上心头,寒声道:“在哪里行刑?”
老大爷见他收了剑,长舒一口气,“就在附近,幽洛秦三州的边境地,少侠往前走就是了。”
游时宴收剑回身,片刻后又走回来,抿唇道:“你把嘴巴放严实一点,不许说出去!”
老大爷还没缓过劲儿来,桌上迎面落了一个玉佩。
上面是九州沈氏四个字。
他心中一惊,连连点头道:“好,好!”
游时宴收回令牌,快马加鞭,一路闯入密林中。
老大爷见他走了,心知逃过一劫,瘫倒在地上,喃喃道:“这怎么回事,也太倒霉了点。”
他说完这句话,面前浮上一只冷白的手。
老大爷还没眨眼,就听见自己颈骨上吱嘎一响,大脑嗡嗡一晃,睁大眼睛后,看见柳珏孤身站在自己面前。
呼吸随着血液的丧失断绝,他彻底昏倒,听见柳珏吩咐道:
“情花药量翻倍,今夜将阿弟押来,换上我的衣服。另外,把我与皇室的公文放出来。游时宴,一定不要拦他。”
柳珏转身道:“我要让他毫发无损地到达。”
密林内错综复杂,最适宜隐藏刺客暗卫。
游时宴一边跑一边小心,剑从未离身,可一直等到了临近三州的地方,都没有人来追杀他。
……有问题,可顾不上了!
他快速下马,牵着马绳一路往前走,跑了一路淋了一夜的雨,身子有些发烫,拖着敲响了大门。
“夜不出州,不入关!回去吧!”
守门吏说完,见游时宴已经跪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脱掉了外袍,暴雨之下,湿透的里衣贴在病体内,锁骨处积了一片寒凉的水,被寒冷折磨的眸子内,如雾蒙蒙般,隔了一片爱恨的苦求。
他在泥沙中低下头,跪在地上,精致的脸上沾满灰尘,“我要见我义父兼师父,见我唯一的亲人,仅此而已,求您通融!”
守门吏没有动作,游时宴被雨呛得咳嗽了两下,又磕头道:“昭明太子在上,龙酒鬼三帝为注,若我所言有半分虚假,我游时宴生不如死!”
暴雨冲刷着他的脸,浑浊的苦涩液体涌入唇边,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没有哭。
少年人的成长往往一瞬,或在插科打诨的笑骂中,或在亲朋好友的夸赞中,亦或在功成名就的喜悦内。
而于他来说,是下山之后,为了师父抛弃生死,抛弃沈家的安稳,直面抽剑,对向柳家的这一瞬间。
他闭上眼睛,身体摇摇欲坠,嗑下第三个头,“试问平生,只求亲朋安稳!大人,求您放我进去,求您!”
守门吏嗤笑一声,本想瞧不起的押下此人,旁边却赶来一个人,对他耳语道:“上面吩咐了,这是云逍的徒弟,快送进去。”
守门吏一怔,不爽道:“来人,开城门,放他进去!”
游时宴双眼一亮,抬腿时却没有了力气,踉跄在地。他的下巴嗑了一片血,血花绽放在煞白的面上,他再次站起,摇摇晃晃走向了守城吏。
守城吏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却看见游时宴解下了自己的剑穗。
那是一个小小的,廉价而发黑的剑穗。在满天雷雨中格外狭隘,又格外郑重。
拥有者捧着一腔热血,浑然不知他放行的理由,坚定地低头道:“大人,我叫游时宴。你今日帮我,往后无论何事,只要拿出这个,我一定赶来帮你!”
守城吏嘴唇嗡动两下,毫不犹豫脱下外袍,“你穿上衣服,进去吧!来人,将三道关全部打开,送此人直入城门!”
游时宴拖着衣裳,一步步进入了主城内。
劫法场,师父,我来救你了。他艰难地往里面搜寻着,直到捕捉到了一丝亮色。
云逍一袭破烂的白衣,被吊挂在法场正中,常年蒙着的眼纱终于摘下,眼眶空洞而干枯。
游时宴猛咳两下,拔腿就往前面跑,喊道:“师父!师父!你抬头啊!”
他这一喊,像当年喊着要像师父讨饭吃的孩童般,真引得云逍抬头了。
而此声落下,一只手掀开了帘子,来人从马车上缓缓走下,阴冷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走在瓢泼的大雨内,将伞缓缓打开,含笑道:“游公子,你知道吗?晨要到了。”
柳珏——柳珏,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游时宴来不及反应,眼前出现数道身影,牢牢将他按在地上。
为首的人早就埋伏久了,生得胖实敦厚,得意地邀功道:“长公子,我是朱孝成。您认识吧?”
好,好,朱孝成。
游时宴记下这一个名字,四周响起响亮的锣鼓声,天上一缕刺目的日光,落到了他狼狈不堪的眼内。
晨至。
他几乎是绝望地看到这一幕。
而柳珏撑着伞走向他,声如恶鬼,却又儒雅:“你有很多问题吗?比如我怎么骗到你师父的信,比如皇室为什么帮我,比如……沈公子欺瞒了你什么。”
游时宴冷眼看他将信打开,柳珏道:“其一,我告诉了你师父你在我这里,以你性命要挟。其二,皇室昭明太子在上,派陛下助我。其三,沈公子全程知道这件事,是他在骗你,骗你回沈家。只可惜,你太聪明,也太作茧自缚,你师父迟早是要死的,何必揪着不放呢?我是真心实意想护着你的,也算是喜欢你了,你为何逼我呢?”
游时宴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锣鼓落下的那一瞬间。
今日雨大,不知是百姓不愿来,还是皇室特意屏退了他人。只见,一个粗壮的汉子吼道:“晨起,行刑准备!”
游时宴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喉间血腥味涌起,袖间藏好的长剑出鞘,顷刻间,面前人头颅落地,法场前的人一时停了手,纷纷看向他。
游时宴的身姿如流风回雪,长袍在雨内翻飞,潇洒而肆意。
他一脚踢飞朱孝成的脑袋,水与血混在一起,惊在衣诀之旁,憋着的气终于骂出:“孝?长成这样就是极大的不孝,简直就是贻笑大方!柳珏,你骗我师父再先,欺我年幼在后,你有本事别躲起来!今日我就要救我师父,谁敢拦我!”
他话音一落,身影如燕,轻功在脚下一点。霎时间,千道剑影袭来,劈碎天间雨帘。
转式为剑,凝灵作法,是沈朝淮。
沈朝淮微一转剑,剑锋擦着游时宴的脖子而过,轻声道:“最后一次跑的机会了。”
游时宴一怔,剑影落下的瞬间,他低头勉强擦过,脑子里已经转出了千百个想法。
沈朝淮帮过他,无论今日成事与否,劫法场都是死罪,他都不能连累沈朝淮和沈家人。更何况之前用过一次玉佩,又欠他一次恩情,一定不能害了他!可师父决不能死,更何况这个时候了,自己更不能跑。
游时宴一抬眸,远处沈夫人转了一下神态,闭上了眼睛,唇语道:你答应我不认他了。
游时宴马上抽出剑,剑声琅然碰撞,如玉击石。他将玉佩扔在沈朝淮怀中,一剑指向沈朝淮的眉间,艰难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既然拦我,我便连你一快杀!”
沈朝淮肺腑一寒,情脉陡然间乱撞,分神片刻,游时宴已经与他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甚至能察觉到少年人炙热的体温。
他在那一瞬间为游时宴让开道路。游时宴不敢看他,更不敢有什么反应,直直奔向前方。
师父,我一定会救下你的!
他往前掠去,云逍的身影近在眼前。
行刑台上专用的斧头却突然一晃,柳珏亲自按下了斧头。
他淡淡道:“我没躲你。”
这一章写得很舒服,最喜欢的一章~差点没刹住车()祝大家看文愉快哦!
浮萍草木,也有悟道的时机呀!你成长了!小宴!
本章精神状态一览:
游时宴:(撞头绝望,我要找我师父)
长公子:(笑眯眯使坏)
柳小二:(被药昏了,我哥怎么坑我)
陛下:(嗑瓜子)
大少爷:(又被甩了,抑郁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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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浮萍悟道(求看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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