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浮沫轻微摇晃,映出一弯月色。沈棠月沏完茶,又笑吟吟道:“柳二哥哥,你是喝酒吗?”
不行,沈朝淮喝不了。游时宴马上皱眉道:“罢了,你别给他倒了,夜间饮酒,容易头疼。”
沈棠月应下,手腕往下一垂,纤细的骨节外包着皮囊,苍白而可怜,瘦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她从梳妆台下拿出一包上好的茶叶,重新沏着,“表哥莫怪我,给柳二哥哥的自然是不一样的。”
游时宴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表妹,瑟州穷困,地位虽高,却断然没有奢靡的道理,你还未出嫁,还是少穿过于贵重的衣物。”
他说完话,看见沈朝淮朝他指了一个方向。
他顺着手指望去,看见了沈棠月衣下的第三条腿。
那是一条格格不入而又纤细的少女的腿,因下蹲露出一点点模样,上面的血肉已经完全腐烂,幼小的蛇虫在里面蠕动蚕食,翻涌时,带出几条已经凝固的肉线。
……恐怕和当年他在碧虚灵池里见的人一样,大概率被拉去肢解分尸,然后填进了蛇皮里了。
游时宴喉头一滚,低声道:“这还演什么,人死绝了。想办法带她走吧,好好葬回你们瑟州,也能当人证把柳家搞垮。”
说罢,他将手伸到酒壶里,已经准备动手了。沈棠月却恰恰在此时沏好了茶,半披上外袍,慢悠悠地走来,风姿绰约。
她将茶放在沈朝淮面前,“哪里奢靡了?是表哥穿得太寒酸了吧。柳二哥哥,你喝吧。”
茶水深处,浮动着一块细小微弱的肉块,在沸腾的热水中飘荡,漂浮起蔓延不觉的红线。中间的肉块还在跳动。
——是心脏。
游时宴行走江湖,见的东西再多,此刻也不禁恶心起来。
他干咳几声,沈棠月关怀靠近道:“怎么了?表哥,你是累着了吗?需要休息吗?”
她越走越近,原本浓烈的香薰再也掩盖不住身上的血腥气,蛇皮套在身上,仿若一体。
她不是人偶,她是活人。
游时宴看向她,分明感受到了人拥有的鲜活气息,而且,当年那些人,是将人头割下混在蛇身内,现在的沈棠月,却是身体残缺。
没猜错的话,沈棠月死了,而有个人还活着。
“柳珏,”游时宴咬牙道,“你从她身上滚下来!”
沈朝淮转式为剑,刃光冷寒,顷刻间已经逼到颈侧。他寒声道:“不论如何,装神弄鬼,此刻该杀。”
沈棠月眼珠一转,落泪道:“我是有苦衷的,多么着急的事情呢——”
她一边哭一边流泪,身体似乎真的陷入惊恐中,脸上却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珠,沿着不存在的丝线蔓延纠缠,然后缠在脖子上。
然后,吱嘎一声,头颅断裂。千条幼蛇从其中爬出,撑得整个身子越来越大,直到皮囊爆了一地。柳珏便从里面安然走出。
他一丝血迹未沾,像是开玩笑般道:“你瞧,不是你们来,她至少还能多活一天的,现在可惜了,蛇胎也没养好,怎么伺候我阿弟呢?”
游时宴一见他,恨上心头,马上抽出剑,“畜牲东西!当初杀过你一次,你还敢搞人祭!我问你,我师父的尸体呢?!当初我师父死了,我在乱葬岗里一天一夜都没找到他,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沈朝淮将剑靠近,柳珏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窗外却突然冒出数十个人眼,幽幽泛着绿光。
全部都是柳珏的脸——一个杀一个,恐怕一辈子也杀不完了。
柳珏一打响指,卸去二人符纸上的假容颜,对沈朝淮道:“堂兄,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情,这件事有神君参与。而且,你今日留游时宴在这里,我们柳家不会做什么的。”
放屁,你都说了会把我做成人偶了!游时宴被卸掉假面,红线也露出来了。他二话不说,紧紧抱住沈朝淮的腰,“你个小人!你以为能挑拨我们吗?我和大少爷已经结拜了!你速速受死!”
事已至此,沈朝淮哪怕不信他,也不会信柳珏了,他将箫转回手中,轻功跃到檐上,“游时宴,拦住他。”
“好!”
游时宴虽然应下,面上却一片煞白,自年少一剑后,他再也用不出醉花间了,更何况别的剑法,师父根本没教过他。
他将剑抽出,尝试对上柳珏。
柳珏对他微微一笑,身后小厮凭空裂开,又冒出一个柳珏来。
两个柳珏望着他。
游时宴挑了挑眉,而窗户破开,一群柳珏涌上来。
数十个柳珏望着他。
游时宴哼了一声,可怜道:“大少爷,我拦不住!救我!”
你剑都还没动。沈朝淮无语道:“红线在你身上,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你尽管去做。我需要做阵吹箫。”
游时宴还是没什么底,尝试将剑挥过去,柳珏往旁边一躲,含笑道:“游时宴,你听我说,你现在跟我走。天上神君佑你,收你做了仙侍,可比什么沈家管用。”
游时宴一剑挥去,“哪个神君佑我,他恐怕是眼睛不好使,才能看上我?你就尽管胡扯吧!”
他的颈侧被按住,另一个柳珏从身后抱住他,“啊,事情该从我和阿弟出生说起,我跟你提过,我母亲难产而亡。那个时候我和阿弟才七个月大,是双胞畸形之胎,头与身体是长在一起的。”
一阵冷腻的触感传来,游时宴打个哆嗦,挥手砍去他的头,旁边左侧的柳珏捏住他的下巴,贴近他道:“两个头嘛,生下来就撑死了我的母亲。我父亲见了,找了柴刀,砍断了其中一个头,将我们兄弟二人分成两半。有身子的那个,叫做溯,追溯本源之一。只有一个头的,叫做珏,生如美玉者也。”
游时宴听得瘆人,一下将他砍掉,“你怎么不从三帝三神讲起!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急,”趴在地上的柳珏握住他的脚腕,一路顺着他的脊梁摸过去,“当日,父亲以为我死了,求水神庇佑我去鬼域,能够转世轮回,但水神却帮我重塑了肉身。这是好事吗?应当算是。然而,自那以后,水神再未显灵通梦,连人祭生祠都不管了。族人怨我父亲,我父亲便上了吊,在我面前,吊死了。”
他说到这儿,哼唱了一首童谣,百张脸在游时宴面前同时唱起,“事后,我将阿弟送给族人做什么寻神的东西,就送到了你们山上。当时我还不明白,情花也有了,活祭也有了,到底差什么呢?不过啊,既然陛下都说了,阿弟是水神转世。我也是早就想杀他了,就用你,先试这么一次。因祸得福,操纵这些人偶,也不怕什么没有身子了。你觉得如何呢?”
游时宴真的一怔,作呕欲更强了,“你说什么?当时我杀的是柳辰溯?”
“现在怕了?”柳珏摸了摸他的头,手臂被砍断后,又含着血肉重新长出,“不过,真的成了。你猜,我那时候想什么呢?我想——”
一阵清雅的箫声自高空传来,阵阵飘渺荡在空中。
游时宴只觉心中顿时宁静下来,手腕一转,剑直直往下坠去。
是龙神祭祀曲——沧澜诀。
他身上全部的力气都随着悠扬而平静的曲调卸去了,四周草木微动,恍若尘世间万千的呢喃,飘在心底后,参差生出安宁的原野。
龙神微尘君,身骨护九州,灭六灾之三灾,平九州所有人欲,去征战,毁杀伐,听心静。
游时宴抬眸望去,柳珏在触及到箫声的瞬间,收身停手,神情极其复杂。
月影稀碎间,光影斑驳无痕,只留一地血泊。沈朝淮于梁上落下,衣诀翻飞猎猎,犹若神明。
他将薄唇从箫上移开,神情寡淡,“问君情,请奏于音。其一,真魂何在。其二,死者何在。其三,云逍之尸。”
箫声无奏自响,比刚才更加杂乱,窃窃犹若厉鬼,抓在耳边无比刺耳。
沈朝淮将箫收回,“他真身在弟弟身上。死者约有三千人,已经堕入鬼域轮回。云逍的尸首在皇室。”
柳珏低下头没有说话,游时宴心中莫名觉得古怪。
不对,不对,柳珏这么气势汹汹,难道真的能被龙神曲控住魂吗?哪怕水龙二神是兄弟,也有些太快了。而且,他为什么不在刚才沈朝淮做阵的时候制止他呢?
游时宴脚步犹豫,沈朝淮见状,解释道:“问情诀,只要回答,必定是真话。”
他虽然解释了,游时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纠结之时,沈朝淮却已经打开了门。
门恍然大开,晨日的烈光穿透层层血雾,直达眼底。
他们所在小小的屋子,不过一个方寸之地,蜷缩在神君的掌心内。
游时宴眼睛骤然放大,哑着嗓子抬起头来。
一张巨大的人脸在面前裸露了出来,那人脸上无悲无喜,蛇的鳞片隐隐发出光芒。瞳孔幽绿之内竖着一点黑色,转动时冷漠而残忍。
他低头望向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左眼单只眯起,幽幽道:“厌哥,好玩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袭来,游时宴望过去,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试探道:“水神大人。”
柳辰溯左唇微微勾起,眉眼斜着,上挑之间,杀气尽显,游时宴在他手心内,不过小指大小,“嗯。”
怎么办?蛟君本体是蛇,遵从本性,当年酒神活着的时候就在九州大肆人祭,如今行事收敛了,但本性亦难改变。
游时宴跪下嗑了一个头,拉着沈朝淮缩回门里,关门前道:“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一进屋子里,双腿就软了,牙齿打颤道:“无耻柳珏,摇人,不对,摇神君打我们两个普通人!我们先杀他!”
柳珏仍旧低着头,指尖把玩着什么,顷刻间,数千个人偶同时站起。
霎时间,千道血线犹如蛇胎本体,缠在他的身上。柳珏反问道:“试一试?”
游时宴马上将门打开,拉着沈朝淮站出去。
柳辰溯的蛇眼转了一圈,游时宴道:“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柳辰溯道:“厌哥,你问吧。”
游时宴想了想,客套道:“您回到上天庭之后,过得怎么样?”
柳辰溯性格基本没什么变化,懒懒道:“转世在柳家,吃了不少。之前被你杀了,重新回到神位上,反而没什么意思了。我等你,等了很久。”
游时宴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好,那我怎么杀了柳珏?”
沈朝淮眉心一动,只觉这转折有点太快了,哪怕水神转世,作为柳辰溯,被柳珏坑害了一次,他帮游时宴的概率也不大。还是说,他真的对转世的游时宴有很大的好感呢?
他生来情义淡薄,对神君没有太大的敬畏之心,思罢,直接打量向蛟君。
水神的左眼笑意盈盈,右眼一片死寂的阴冷,仿佛没有魂魄。
沈朝淮在心底想了什么,没有吭声。
柳辰溯笑了笑,转而问道:“厌哥,龙神的曲子好听吗?”
游时宴莫名感觉一阵危险,凭直觉摇摇头。柳辰溯便道:“呵,那我帮你。蛇打七寸,柳珏从出生就没有身子,找他七寸真面。人偶再多,也是人偶。对了,他没有灵力,维系靠得是真身。”
游时宴还没回话,身后被沈朝淮按了一下。
隔身传声,他听到沈朝淮道:“你觉得,七寸在哪里?”
跟我念,神君杀不死~
游:神君杀不死!
你还是别念了()你前世死得也有点太惨了。
游:……
另,祝大家看文愉快,周末开开心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方寸之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