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来客(九)

再然后,顺理成章的便是许苒为顾怀谦准备赎身,带他离开软红阁了。

这是好事。

春莹,自无不应。

一旁等待许久,敲门得到回应才进的鸨公秋华更是欢欢喜喜。

交涉好他的赎身钱,身旁堆成山的金银、小倌们艳羡的目光、爹爹的夸奖。

顾怀谦竟然不觉得有一点真实感。

太虚妄了,虚妄得如同一场梦。

一切都很快,快得比起,摸得着、看得见的流水淌过假山隐没在荷叶下还要虚妄,可是当她那双眼睛盈满笑意看过来时,顾怀谦便会丢下一切疑虑。

有什么不好的,有什么真假值得他思考,他只要忽略一切,住进她的心房,做她的小郎便好了。

他自愿做她的小郎,做她的金丝雀。

其实顾怀谦不是不知道,自己或许,只不过是跨入了更加小的、也更安全的金丝笼里,仅仅以归宿为名。

但他不住沉沦。

在清醒自己身份的同时,沉沦。

溺死在她的喜爱眼神上一刻,顾怀谦想了许许多多。

他不堪,只是男倌。

他身份真的好脏,纵使他本身不脏。

他的守宫痣还清清白白地长在隐秘的那处,他的身子也从未有人弄过,他是干净的。

他是干净的。

可这世道,对男子本就不平。

若是她不信,那他便是说再多也没用用,何况。

他只是一只心比天高的金丝雀。

金丝雀是不需要被听见内心的声音。

但若是这只金丝雀是自愿住进她手中的笼子,会是不同吗?

清算银钱时,顾怀谦才恍然发现自己拥有的东西好少。

因他不接客,又不卖身,还甚少为人卖艺,只留下些金银,对比起许苒掏出来为他赎身的,简直不值一提。

要说,或许也只有一架从小陪伴着他的七弦琴跟着他走。

也是那日,他为她弹奏、二人定情的琴。

爹爹许他带走。

被她牵着手,顾怀谦的契被她拿在手里,他带着椎帽,隔着白纱看仍旧飘着大红大绿、**丝竹不曾断过的软红阁。

顾怀谦心中竟然没有一丝不舍。

但为什么会如此惆怅?

这份惆怅,随着他一步一步随着她走出软红阁,如影随形,无法断绝。

他只觉得好奇怪,这些美好也会像泡沫一般化掉吗?

顾怀谦在软红阁长大,他对于这个“家”,虽并没有主动逃离过,却始终想要离开,即使是小倌,也少有人认为自己属于这里。

叫着鸨公爹爹,但顾怀谦没有一日真的把他当爹。

他也没有一日将软红阁当作家。

他不爱这个家。

只是他的身份令他出生就无法摆脱。

生而为男子,降生于肮脏。

他在心里默认了自己的确腌臢。

但不论是做梦还是什么,总有一道声音告诉他:

不是的。

他并不脏。

可若是他不脏的话,为什么一切,都那么奇怪?为什么他每每想要做些和女子一般的事情,都会被人训斥,不知羞耻?

为什么呢?

“她会来找你的。”

顾怀谦按耐住,选择倾听。

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

鸨公也能等,等到他十八岁,小倌们颜色最娇艳的一年,终于卖了个高价,将他这个尽心调/教的好货色卖给了顾怀谦的心上人。

哪里不一样?

或许是有情。

在这个春日,玉兰顺着雪飘入掌心,他还未推开窗户,看见女子站在树下,光是听见那道声音,便已经开始为她辩词。

见到她后,更是什么都不顾地笃定她就是自己的幸福。

她是心中那道声音要他等的人。

他心悦许舒君,心悦许苒许大人,她出现后,他便生出一股,想要快些离开这里的强烈念头,他要到她身边去。

便是她不来,他也会走。

他要去到她身边。

好似,到了她身边,一切便都可以解决,他的痛苦、他因为身份的苦恼都可以化解,只要她在。

做她的金丝雀吧。

因为,他无法避免男子的结局,他除了做金丝雀外,也再无其他可做。

但纵使做金丝雀,做她一人的金丝雀,也是完全不同的,至少,这次是他选择的,争取的。

他可以说自己为爱而去。

当了男倌也还是心向爱情。

或者说是向往两人世界可以链接的自由……遥不可及的、自由。

说出来还是好笑。

可是,世上少男没有不曾怀春过的。

而顾怀谦也是真的如此想。

很可笑吧。

顾怀谦将自己的全部,都寄托在了一个女子的身上,期翼她能救自己出苦海,期待她能将自己平等看待,期望她能爱怜自己。

“和我走吧。”

然后,她牵着自己的手,谁要下车了,到许府门口。

“回家了。”

望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四进房子,太大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出归属感前,他竟然觉得可怕,这座房子像是要吞没他,如同野兽张开獠牙,向他恻恻地笑。

可再一摇头,房子恢复了正常,也没用风雨飘摇而过,只有他内心的温暖。

许舒君温和地等待着他回应,顾怀谦又感到一阵的甜蜜,将所有都抛之脑后

这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家吗?

顾怀谦不可置信。

早在进府前,再次见到她时,在小阁里坐立不安的顾怀谦想好了。

他这样的小倌。

或许,自己会被她的父族谩骂,母族看不起,等到情意不在,容颜枯萎,顾怀谦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蹉跎岁月,至死也等不来她在看自己的一眼。

或许会是女帝殿下赐死他。

而这些都还不算太坏的结局。

至少爱过。

被典当给别的女子,从此沦为最低贱的玩物,才是更糟糕的,那样,或许顾怀谦被爱也是她装出来的。

可他也愿意。

毕竟他不过是一个男倌。

唯一特殊,或许也只是因为他心悦她,甘愿为她做所有事情,一切牺牲。

蓝颜皆枯骨。

千千万万个蓝粉骷髅,他或者只是还没有死亡的小郎之一,总归是会变老,会被丢下,丢开。

他又不算特殊。

这很正常吧。

很正常。

很正常。

可为什么他一想到,又有种莫名的违和感?难道这不是他应该承受的吗?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倌,他这么脏,比那些大家里的小郎脏了那么多,这些结局也是他活该,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就活该?

纵使再漂亮,他的身份就注定了与她不得善终,可便是蜉蝣也会妄想活万年,顾怀谦又格外渴望她将自己视作例外。

但她牵住了他的手。

她没有。

他想太多了,只需要一句简单的。

“到家了。”

她便在无数个惊疑不定中接住了他。

顾怀谦忘记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不过过往云烟,悄然而逝。

“春莹,下车吧。”

顾怀谦下车,从正门堂堂正正被她牵着手,走进了许府。

他忍住内心窃喜。

然而,不止这一点。

再一日后,不顾其他人反对,冒天下之大不韪,许舒君为他添了许多许多的聘礼,还为他寻来了绿绮琴。

“委屈你了。”

不,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

许苒虽然无法给他正夫的名分,她却以正夫之礼,将他风风光光迎进了门。

她给足了他脸面,也给足了他喜欢。

“春莹,我心悦你。”

她在握着他双手,亲吻他,和他交缠时,说了一遍又一遍。

顾怀谦一点也不委屈,他好满足。

从前是因为清楚,他总是太悲观,可偏偏她来了,于是,在没有进府前,顾怀谦混沌而清醒,一面希望自己能成为小郎中的例外。

一面又害怕,害怕一切。

但到底害怕的是什么,他又说不清,一切都好轻飘飘,他的手总是握着自己另一只被她温柔牵起过的手,不敢放手。

“宝贝好厉害呢。”

她的夸奖让他心中甜蜜,却又害怕极了一切都是一场空梦。

入夜,她补了一场礼。

身着红衣的顾怀谦被她揭开粉盖头。

原来,她那么温柔吗?

“好宝宝,你该高兴不是吗?”

“来,牵着我的手。”

被温柔地对待,她抓住他的手,轻轻说了几个字,他便羞不敢看她。

在龙凤喜烛噼里啪啦响了的一夜里,她没有和他没有共饮合卺酒,但顾怀谦也并不失落,反而有几分理所当然。

就像其实他清楚为什么。

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时心里总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但并不影响他还没有来得及施展自己那些年里学习的技艺,便被她连连溃败。

她太会了。

她会到顾怀谦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他只能将手勾在她的脖子上,沉沦。

顾怀谦沉溺在她的温柔,沉溺在她的蜜语,沉溺在她给的一切中,这对吗?

这是对的啊,她是他的妻主,他是她的所有物。

哪里不对?

不觉得对。

好像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的话,那该如何?

难道,要?

他一日一日沉沦,却又一日胜过一日的清醒,顾怀谦矛盾极了,他看着许舒君为自己种下一院的白玉兰。

来年春日就可以绽放。

他却不知为何,好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啊?

他爱她,她也爱自己,为什么还会难过?尤其是看着第二年春,他幸福地被她抱在怀里,在挂着风铃的屋檐下看着玉兰飘雪,春日和煦。

为什么那么难过啊?

顾怀谦难道不是为了爱她而活着吗?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有想要的,他现在已经成为她的所有物,完全属于她,他的身上被刻上了她的印记。

下一步,他可以成为她的玩偶,成为傀儡,成为她的……

为什么还会难过?

他是个人。

但不妨碍他成为傀儡、人偶,也不妨碍他成为她的金丝雀,他想要的爱已经得到。

那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哪里不对呢?

所以,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还是,哪里都错了吗?

“我好难受啊,妻主。”

他握住对方的手,许舒君倾听着他胸腔的震动,她那双眼睛竟洌如冰雪。

“为什么会难受呢,宝宝,告诉我。”

“告诉我,你在伤心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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