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糜茶(十)

我下楼,鬼市模糊的蓝火幽幽照着,浣颜坊门前,正倚着位黑袍从头罩到脚的男子,身长玉立。

只一个背影,但毫无疑问。

是寒坊主!

太好了!

他还活着,还好好的。

这可真是……太好了……

即使坊主常年周身鬼气黑沉沉粘稠暗得可怕,他也不爱说话,不爱被人触碰,似乎很冷漠,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他救了当年的我。

也是他,在我第一次进鬼市卖出辟谷丹,差些被人追杀,许朱砂姐姐教了我匿身的符咒,还庇护我。

他是个很好的鬼。

不是吗?

我应当非常非常感激他,如今也的确非常非常,感激他,救命之恩。

身旁的朱砂姐姐什么时候出去了,我不知道,转身就不见那一缕艳红,只有空气中凝着一股莫名淡雅的香气。

此刻,我只想问问坊主这些年如何。

“!”

我正欲喊他,坊主却转身,那身黑袍也滑落到了肩膀上,坊主的发竟然不是纯黑的?

好奇怪,七岁时,我曾经记得他背对着房门,露出的全是黑发啊。

青丝中参杂几分白得明显的发,落肩下腰,我的目光十分不自觉,我拍拍自己的头,笑着看坊主的脸。

坊主他长了一张无人质疑、英俊正气的脸,愧疚,从前我一直以为他是艳鬼,如今……罪过罪过。

如此威严。

说不定他是大将军鬼或者皇帝鬼。

看起来倒是蛮男鬼。

但那双沉沉如墨的眼睛,按理说,我也应该是第一次见?

为什么坊主对着我笑?

笑得很甜,我很乡巴佬地形容。

“你来了。”

他轻轻唤一声。

我点点头。

即使他从前就说把我当成小辈看。

可是,但是,也不是如同今夜这般,莫名其妙过度亲近啊?

今夜的一切都很奇怪,我竟对他感到了几分熟悉?尤其是如此灿烂的笑?

反而使我有些不太舒服。

自重逢下楼,坊主对我一直灿烂笑着,莫名的,超过我记忆中的熟捻。

好生奇怪。

坊主不威严,像只狐狸假扮的老虎,他身上那股装出来的和善,或者讨好?

分明,我应该觉得荣幸。

荣幸坊主今夜对我笑,给我看他的脸,荣幸我们又变得更亲近了,庆幸当年他没有因我而死去。

可为什么,自打看见这张脸,我心中有几分,不知从哪里来的像是讨厌,却又不完全的……气恼?

想扇他。

就像是我曾经在别的地方,见过他如此眯着眼睛,微微笑着,像是饮了千年醉,做了什么稀里糊涂的光怪陆离梦。

我就被迫拉着他做了什么般的讨厌。

可全无可能啊。

真是奇了怪哉。

我一直都很感激坊主的救命之恩,为什么还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气恼?

这番心绪还未理清,他呼吸似乎也逐渐蹊跷,我不解的目光似乎影响了他。

良久后,坊主忽然开口说:“妹妹,这么久没见,为什么不过来抱抱哥哥呢?你不会又忘了哥哥吧?”

我什么时候成坊主妹妹了?

他告知我了吗?

还说什么“又”?

“坊主,你是不是认错了?我是抱扑弟子许舒君,在十岁时,你救过我,但我不是你的妹妹。”

我盯着他看,这句话后。

从转身寒坊主嘴角就挂着的意味不明笑消失了,他走过来看着我,想拍我脑袋,我躲开了。

那双手悬在空中,我的心不知为何也咔噔落了几拍,我也不知道。

我在遗憾什么或许不对劲。

“舒君,我知道你是舒君,你又把哥哥给忘记了吗?你看着我,我是哥哥。”

我的的确确没有哥哥。

我的亲人,只有师尊和师兄。

死去的,有剑阁长老雨师倾,离开的,有异世来客白灵。

但没有他。

我没有哥哥。

我想起来了。

我答应过师尊,要快些回去带他逛鬼市,我马上准备往二楼跑,带着师尊出去玩。

至于坊主的奇怪。

“坊主,你真的记错了,我没有哥哥。”

来日方长,日后我再问他好了。

坊主却啧了好大一声,很是不悦。

尤其是听见我提到别的男人名字后。

奇奇怪怪,我转身背对他,快步准备上楼,师尊应该还在。

毕竟拉勾上吊一百年,谁骗人谁就是小狗!

师尊肯定不会想做小狗。

所以,我要快些去找他。

“你又忘了。”

“妹妹,你又被人骗了,这次是谁。”

我?又被骗?这次?

好奇怪,我想问问他什么意思。

刚转身,便被寒坊主吓了好大一跳。

他悄无声息地靠着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好晕,好奇怪,好冷。

“还是又在骗我?”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了。

师尊?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谁骗我?我骗谁?

血色漩涡一直在转着,我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奇怪的碎片,直到他抱住我的脖子,贴得如此之近,我才发觉,原来坊主的眼睛是深深的血红。

只有如今,幽暗的蓝照着,才能谈之一二。

不对?为何鬼灯会进来?

鬼市不应该才至中夜吗?

为何,即将拂晓?

我的眼皮为何如此沉重?

那堆厚厚重重的碎片一点点塞进,或者说重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但我还是没记起坊主是谁,便问:

“坊主、你、你、为何”

暮天寒?还是许魏洲?

为何又要让我晕过去?

又?为何我也说了“又”?

我真的不识得他吗?

遇见坊主后,一切都变得很奇怪,这种奇异的昏睡感不是第一次。

昏睡前,更是感觉坊主有种某名的,让我想要咬牙的奇怪的讨厌感。

梦魇再也没有出现。

梦魇不是梦魇。

是真实存在过的,我遗忘的五年?

“舒君!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

方皎装作醉酒,骗了名分。

这应该不是我和他第一次饮酒,许久许久前我便认识他了。

“舒君,胭脂好甜。”

我将胭脂抹到了他的唇上,煞是漂亮,他的眼睛亮晶晶地,亲在我的唇上,尝了胭脂的甜。

“舒君,如果我做错了一些事,你会原谅我吗?”

我说,看你犯的是什么了。

他没说话,那时候我就应该发觉。

我会,只要,他不杀了那个人。

“好可惜,你还是提前知道了。”

“舒君,你要记得我,你知道吗?我好忮忌你的师兄、师尊……为何,你的目光不能只看着我一人?”

那一日,我看着他,想要回到从前,拒绝他装醉后的索吻,那样,便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舒君,你来了。”

“我心悦你,你等等,等等我好不好?”

我答应他了。

可我忘记了,是谁,喂我吃下的不是绝情丹,而是变成了能忘前尘的空水?

“舒君,你为什么装作不知道师尊也爱你?他要你记得他,我偏不许……”

他缠着我。

我还记得,在那种窒息的,犹如被一条剧毒的蟒蛇缠住颈项的无法呼吸般的痛苦,是谁。

是他吗?

是他。

我终于想起。

“方皎!”

我睁开眼睛,鬼市已经快要消失。

我还在浣颜坊。

方皎还被关在绝心崖,而我答应过他,不会忘记他,会等他出来的。

但我却又……

师尊。

师尊!

师尊!!!

“师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吐。

我想去质问师尊,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似乎,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爱”。

“妹妹,你怎么还喊其他男人的名字,哥哥不高兴。”

寒坊主,不,应该说是暮天寒,又或者……许魏洲,正支起他的脑袋,在床边,看着我。

“你一定,也想起哥哥了吧?”

“多陪陪哥哥,不然哥哥也会生气。”

“哥哥能待在你身边的时间不多了,妹妹到底是不记得,还是依旧不肯原谅哥哥才这样惩罚我看着你……”

“‘爱’上他们?”

他笑得很是灿烂,说缠绵的情话,讲莫名其妙的但我却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丢下一句淡淡的多谢,便想走。

他大力地拽住我。

又是他,又是他拦着我。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拦着我?

每次!每次!每次!

又拦着我是吧?许魏洲?

此时此刻,我恢复了记忆,师尊骗着我喝下了空水,忘记了这五年,忘记了方皎,和其他人。

我如何原谅他?我如何冷静?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放手!”

他还不放,我脑子里的那绷紧的根弦彻底断了。

“啪———”

我打了他一巴掌。

将对师尊的恨,发泄到了他身上。

“让我走!”

“我要去问师尊!”

“你放开我!!!”

我的手打麻了。

几瞬之后。

许魏洲便真的松开了手,被打肿的脸上笑得越发灿烂,鬼也会疼吗?

他应该会疼。

从打下去后,我有些后悔和愧疚。

可他一言不发,就笑着。

就像无事发生。

会疼吗?

即使是鬼王?

为什么,我感觉他在难过?

那双恢复了黑色的竖瞳,为什么看着人那么令人愧疚?

我后知后觉感到了抱歉。

若不是他,我还想不起来方皎,想不起来这五年发生了什么,可我却如此对他,他也没做错什么,只是从前骗我,骗我前世与他有旧。

但他从前救了我,如今又帮了我。

我不该如此对他。

虽然道德败坏但是好鬼王。

空气很安静。

我们谁都没说话。

我的心一片乱麻绕着,十分讨厌。

一面想着在绝心崖下的方皎,担心他的身体,一面又想起师尊骗我喝下空水的可恶,此刻偏偏又被伤害了他的愧疚困住。

心可以分成三份吗?

我心急如焚,却明了我这下彻底走不了了,如果他不让我走。

真觉得我这次太过分,对着许魏洲。

只因为他从没有对我真正生气。

“抱歉,坊主、不,许魏洲。”

我低头又抬头,问他:

“疼吗?”

他忽然说了一段云里雾里的话。

“你总是这样残忍,妹妹对谁都很好,但是心中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对待其他人,就什么都忘了。”

“即使再来一次,妹妹你也还是选择了别人,哥哥知道,哥哥会不难过,哥哥不怕你爱上谁,但就怕你心中连哥哥的位置都没有。”

“可是真当你心中有哥哥的位置,哥哥还是无法满足,哥哥多想杀了这世上所有人,只剩下你我,可你会伤心。”

“哥哥怕妹妹不爱我,可更怕妹妹对我失望,更怕妹妹伤心……”

“但如果你只是还恨我,骗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表演给哥哥看。”

他又在把我当成替身了吗?

“哥哥还是喜欢舒君。”

我替他在脸上上药,即使是鬼,还是会疼啊,许魏洲的泪从前大颗大颗地落,只会落到衣襟处,如今,却一点一点汇成溪流,完全把我的手沾湿。

他主动放开了拽着我的衣角。

“走罢,妹妹,你去找他吧。”

我走了。

他主动散了一身的鬼气,没缠着我。

我听见水一滴滴滴落的声响。

我错了,但我无法回头。

也是对的。

因为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它让我快些回到抱扑,快些到逐玉峰上去,快些去找师尊。

去找徐纯,这个可恶的徐无相。

我刚走出浣颜坊一步,日将曙,朱砂姐姐,婷婷袅袅来。

挡在我身前。

不,应该说翠妆明。

她没有笑,只是问我:

“舒君,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疑惑,我应该记得什么?

记得我是许魏洲妹妹的替身吗?记得我不应该生气打他一巴掌吗?

我的确愧疚打了许魏洲,可我不认为,他把我当成弥烁的替身,我便应该照着弥烁开宗扮。

我实话实说,翠妆明幽幽叹气。

她似有千言万语。

但最终她只对我说:“走吧,你的师尊早就离开了。”

“舒君,你快些想起来吧。”

“可我已经想起来了啊?”

我再回头,浣颜坊也消失了。

空气中只余下一声如幽如怨的叹息声,是她不信我。

说的假话都被当真,偶尔一句实话却总是被当成骗人的谎言。

做人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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