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
师妹看都没看他一眼。
只是静静地给台阶下的锦鲤们喂食。
她依旧不会挽发,长马尾乱散在墨紫的衣襟上下,长到脚踝处,被草草地隔断,从前都是他替她梳发的。
到如今,恍恍过了二十多年。
不知为什么,李文玉开始想要回到过去,明明这一切便是他自己的有意为之。
可为什么,他的身体会这么痛?
夜雨下着,他站在台阶上,屋檐上的雨一滴一滴将李文玉的衣衫浸透,只是一个字,竟觉得寒得如坠冰窟。
模拟出来的呼吸都有些沉重。
这算是羞辱。
是羞辱,更是他唯一的机会。
难堪吗?
他却想到。
十五那夜的师妹,是否更难过。
那夜的月光是否比这雨更冷。
李文玉只是一瞬间想了很多,她看见他愣住,接着便垂目,低着头,照做。
雨滴顺着他的脸颊落到旁边的石板上,再汇集到旁边的水池中,他能看见自己狼狈的模糊影子。
李文玉竟真的开始。
如果只是利用,只是想借着她长心,只是有一点点喜欢一点点忮忌师尊比他先,他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
即使没有廉耻心,都是装出来的,神树最后一个族人也开始迷茫。
他的手指微微的小幅度颤抖。
但又发现,只是如此的话,其实比他想的,要简单太多。
只是,哪里不对劲。
可到底又是哪里不对啊?
她要看他的心。
她要看他能为她抛弃尊严到哪一步。
他已知晓,或许,即使他做到自己都没想过会到的那一步,舒君可能还是不会要他。
他也只能做。
因为他没有选择权。
没关系。
他可以不要尊严。
毕竟他迫切地,希望师妹再看看他。
这样的话,心会长出来吗?
李文玉习得人的敦常伦理后,已经许久没有自我意识到,他本来就不是人。
道德伦理,先来后到。
他从前为何如此在意这些?
因为目光?因为期待?因为她喜欢?
李文玉矛盾地,在衣裳滑落指尖,下意识想抓住吸满水的衣服时,意识到。
原来。
一直以来,他急切地希望长心,
其实等同于,他想师妹看着他。
他想感受到,属于人类的心跳,人类的情绪,他想了解她。
不是用平淡的,如同家人,如今这个他最痛恨的词,那般看着他。
他真的能完全只想着,只念着师妹?
李文玉不甘心。
即便如今,她骂自己下贱、愚蠢、胆小,眼神嘲讽,李文玉也甘之如饴,只是心头还是微微发苦。
他不甘心,师妹竟然真的爱上别人。
或许说不甘心还是太早,毕竟他连不甘心是什么都不懂,他只是一想到师妹曾经可能亲吻过他们。
空落落的胸膛便堵住了。
师妹和方皎、师尊竟然真的有过发自内心的幸福时光。
为什么?
如果要有人和师妹在一起。
不应该是他吗?
他知道。
今日他与师妹走到如此地步。
都怪他。
踏上歧路。
他不应该推拒师妹的喜欢。
如此歧路,他在二十一年后转头。
可他已经快彻底失去师妹最后一丝年少艾慕的余温。
最可恨的罪魁祸首。
也是他。
不是方皎师弟,不是师尊,不是师祖,不是鬼王,也不是合欢宗主,不是任何人。
是他。
是他错了啊。
他本来可以得到她的爱。
她全部,最初的爱。
是他胆怯,是他愚蠢,是他不懂珍惜,是他不懂自己要的不止是家人这个身份,是他偏偏要顾虑师尊会不会同意,发现别人喜欢师妹后,想着她迟早会看见别人。
是他既要又要,带着隐晦的,以为师妹终究会妥协。
毕竟,师妹不是喜欢他吗?
李文玉龌龊。
他是伪君子,是伪装成善良的无心树。
辜负,刻意冷落,舒君那一颗本来装着他的,沉甸甸,滚烫的真心。
难道情人会比恋人更好吗?
难道恨和讨厌会比爱和喜欢更好吗?
李文玉。
他错把东珠作鱼目。
慢慢的。
再一次又一次,他不坚定的重复后退后,师妹的真心,也就凉到最终无法再为他而生出喜欢。
他从前的泪水是为了挽回师妹。
现在,他只是知道自己错了。
他哭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师妹会更讨厌他吗?
泪水、精血,若是对师妹毫无作用,即使疼到死去,李文玉也可以不出声。
咎由自取。
师妹不会再心疼他了。
沉沉的衣服落在了台阶上。
雨水将他整个人打湿。
他笑自己,师妹的眼神在他身上只剩最后一件被雨淋得根本遮不住什么的白衣时看了过来。
他先前,唯一能自豪,能期盼成为筹码的,是自己的身材,不错。
但是,师妹却像是看不见,打量他与看着一块粘板上的猪肉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或许有的,她看猪肉,众生平等。
但看着自己,却是厌恶的。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李文玉。”
连这句话也好冷,让他溺亡在这场雨里,也看清了师妹的眼神,对他。
毫无**。
或许,他在师妹眼里,坏掉烂掉了。
这和李文玉来之前想的不一样。
他以为,师妹至少会喜欢一点点。
会喜欢他展示出来的。
可是。
她的目光冷冷的。
毫无**。
毫无感情。
甚至连一星半点爱意都找不见。
太锋利了。
刺得李文玉好疼。
他藏在衣袖后的手突兀地抽动。
藏起来。
不能让师妹知道他在失落,不能让师妹知道他在后悔,不能让她知道这一刻他才什么都没想,只想着她。
李文玉清楚,师妹会直接让他走,而他不能走。
他不能再失去这最后一次自己强求来的机会了。
师妹、师妹、舒君……
一想到今夜后两人彻底殊途。
为何会如此痛苦?
他明明要长心了啊?李文玉能感受到,所以为什么还会痛苦遗憾呢?
李文玉浑身都好疼。
即使,他是不会疼,不会死的神木。
他没有心。
却还不如有颗心,因为如果那样,师妹就能听见他对她的真心,在心里,一直猛烈地,不断地跳动。
他便可以证明些什么无关紧要,但又无法不证明。
“师兄,可以了。”
但想到,今夜他可以和她单独一起。
李文玉又是窃喜,又是沮丧,反反复复的情绪比大雨将他淋透得更重。
他愧疚于从前,却又饮鸩止渴地饮下一次性的雨水。
等不及。
以后再也不会有今夜的雨了。
他也不会再有师妹允许的机会了。
可他又能如何?
今夜后,他问自己。
困住师妹吗?
他做不到让师妹难过的事情,因为他让师妹已经难过好久好久了。
更重要的是,他敢吗?
李文玉想要她开心,真的挺可笑的。
他从前,又一直在做让她难过的事情,可他或许本性就是贱吧。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和师妹道歉。
也因为师妹的拒绝,让他无法继续。
他懦弱。
将失败的理由全都归结于师妹,明明是他一步错步步错。
本性卑劣,长歪了的李瑞,又实在想要一个,留在师妹身边的机会。
哪怕只是一夜。
“还是说,你一直都在骗我?”
他一句都不敢回答,因为师妹说对了,他就是。
她抬脚了。
仍旧没看他。
今夜雨声下,他没有与她对视过。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师妹仅仅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过身,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师妹空中的发尾,却又胆怯的缩回手。
他好怕,师妹下一句便是。
“你走吧。”
所幸,师妹说的是。
“进来。”
师妹转身走进了房间,他慌慌张张差点被自己的衣服绊倒,他怕,怕下一秒敞开的门就会被师妹反悔地关上。
他怕自己唯一的,也可能是最后,或许就是最后一次的机会都被不争气的浪费掉。
是他自作自受。
李文玉有过三次机会。
第一次是五年。
第二次是在沧州,她逃出的那夜。
第三次是师妹被师尊喂下空水,忘记一切。
他太自大,太自私。
以为师妹不会爱上别人。
以为自己晚到一点也没关系。
以为自己只要回来,就能顺理成章待在师妹身边。
可万一那么多,他从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配得上那么多等待。
“啪———”
她穿得整整齐齐,和李文玉形成鲜明对比,他还没有完全进屋,便被师妹往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下左右对称了。
只是颜色深浅不一。
李文玉不能苦笑,他甚至害怕师妹手痛了,师妹打他是自己活该。
他太贪心。
他太不知好歹。
一切都是他强求,他的苦果。
他在利用师妹,利用她的恨和爱。
他有什么资格奢求她原谅,奢求她再爱自己,奢求自己能留在她身边?
“李文玉,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你装出来的模样,很符合我的喜好。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进门后,师兄嘴角就挂着一成不变,如今显得有些可怕的微笑。
我的心又硬了一分。
他如此,仍旧不认为自己错。
“你长歪了,是不是?”
想把他赶出去。
“师妹,手痛吗?”
他并未回答,只是将我的手靠在自己的脸上,触碰到的一瞬间,彼此都暂停了呼吸,他那双眼睛里面雾蒙蒙的。
我不懂他。
李文玉,你这个伪君子。
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久?
“疼?”
我嗤笑一声。
喜欢一个到如今也不敢面对自己的懦弱男人,那么久。
如今竟然也还是期待他能知错。
践踏我的真心,故作勾缠。
“你真贱。”
他的眼眶红了,我掐住他的脖子。
桌子上的茶杯玉壶全都摔到地上,雷声轰轰,他似乎轻轻地痛呼了一声。
疼吗?
我就要他疼。
“李文玉,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我不喜欢你了,你听清楚了吗?”
我死死盯着他红透的眼眶,眼泪不成连珠便淌到我的手上,没心的东西,也会真的难过吗?
“我恨你。”
我推倒了他,狠狠地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树妖的皮肤破了后缓缓流出血。
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为什么我还是怎么不争气,还是哭了,明明他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他只是不肯接受,不肯接受我已经不是十五岁的许舒君,不是那个只会傻傻等着他,看不透他心思的许舒君。
李文玉,你这个贱人。
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要哭。
他不值得我哭了。
可我还是哭了,一声恨比一声呜咽。
他没有推开我,反而是在僵持几瞬后,选择在脖子被咬破,绿色血液流出来之后,紧紧抱住我。
可湿透的衣服贴在一起后,真的好不舒服,我听不见他的心跳,因为草木不会有心。
我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我只能听见他的笑。
“舒君都这么大了,尽说些假话。”
“你怎么,会恨师兄呢?明明最喜欢我了,不是吗?”
这一刻,我真的恨极了李文玉。
李文玉何尝不知道,自己应该道歉,可是他做不到,他看得见,也看得清许舒君眼里真切的恨意。
她怎么会再喜欢他?
李文玉不配得到她的爱。
那是对他的恨和厌恶。
毫无疑问。
可他不想要,他忽然再一次临阵脱逃,他否认了舒君的恨,否认了自己曾经对舒君做的不对。
他要再一次失去对方了。
在极致的沉默中,她再次咬向李文玉的脖子,他却开心了。
“不是想要吗?”
“自己来拿。”
毫无怜惜。
但至少,师妹没有,推开他。
李文玉乖顺得我心情好了几分,懒懒地为他拉了下薄被,方才他还汗津津。
望着我,开口却是一句。
“师妹,你不爱他们的,对吗?”
“你只喜欢师兄吧?”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虚虚揽好衣袍后想要看看武踏浪一直不停给我发了些什么时,忽然听见这一句。
心情好差。
贱人。
我推着他,抵着知松。
屋外还在下雨,一片漆黑,我没给李文玉衣服,储物袋也被我拿着。
他出去就是出丑。
但又怎样?
“关你屁事,李瑞。”
“现在就滚。”
师兄:如果流泪对舒君没有意义,她不心疼我,那我不会哭。
其实舒君不再喜欢师兄也是正常的。
这本书的主角有且只有她。
舒君乐意,愿意让谁成为能在她身边待着的男人,谁才可以成为短暂的主要配角。
要等到舒君乐意,要等她愿意,如果舒君不愿意,那一切将毫无意义。
有些拒绝其实是期盼对方能再坚定一点,舒君给师兄的,不止三次机会,他还一直在否定舒君与其他人,以为师妹只是短暂被迷了眼睛。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写师兄?
溺水者多善泳。
师兄太自信,自信自己永远都会在舒君心中有最特别的地位,咎由自取。
因为他的性格,我没办法第一个就写他,呈现出的,我知道可能和读者们一开始想要的不太一样,但后面完结了,会写个短if嗷,我不会忘记的。
可以点梗,不管是if还是现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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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虚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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