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执(十一)

“鬼王的确是个坏人,但是他也的确,真的,想过,若是这辈子,都能和前辈在一起,他便别无所求。”

他在做什么?

他竟然替我哥说情?

“闭嘴!”

我踹翻了他。

他懂个屁,他懂什么。

厉昏陆没有吐血,他也没有难过生气,像是根本不在乎,他只是继续说。

“前辈,他不该奢望,毕竟,您有自己的路要走,可鬼王容忍不了,您离开他,您的身边那些男男女女,哪怕他知道,你只喜欢男子,可他还是忮忌。”

真烦人,都让他不要说了。

许魏洲忮忌心很重很重。

既忮忌那些讨她欢心的男子。

又忌惮那些她托付生死的女子朋友。

千千个人出现又离开前辈身边,鬼王每一次,都曾在心中想过怎么杀死,只是他没有下手。

许魏洲了解她。

妹妹肯定会恨他吧。

后来,许魏洲也未曾下手,但厉昏陆不知道那时哥哥在想什么,只说,某次,他的心里除了喊着我的名字外,就什么念头都不剩了。

他说了许多许多。

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情敌生平滔滔不绝?为什么,他偏偏要在哥哥离开后,告诉我,哥哥很爱我,很爱我,爱到他死后,这份爱仍旧令我痛苦万分。

“你有病吗,厉昏陆?”

“不要再说了。”

我不想听。

“……”

他的手摸到我的心口。

“可是,前辈,您想听啊。”

我凝望着他,那张在白纱下的漂亮脸蛋落下一滴动魄惊心的泪,滴滴答答,隐没在莹润珍珠中。

我想揍他。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蠢货。

我的心结痛苦地拧在一起,那道万年前被捅开的血痂莫名,因为他隐约的一滴泪而开始愈合。

我听见自己心碎又粘好的声响。

“那夜,在镜湖下,那场萤火里,我听见鬼王在想。”

我记得那夜的漫天流萤。

那曾是我和哥哥在一无所有时,在上桃夭山前后,曾经的两人梦想。

美好可能崩塌,梦想变成梦魇。

“他想死。”

没等他说出口。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他那夜不对劲,他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蒙着我的眼睛,默默的哭,这是蠢货一个,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哭啊。

喊着妹妹妹妹妹妹,但我还能说什么?他已经将我变成了敌人。

妹妹不能回应家人的感情。

而舒君不能逃避敌人的伤害。

他将我,变成了敌人。

我恨他啊,我恨他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对我,我恨他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恨爱我,不恨我,我恨他为什么胆小鬼,不会找我原谅他。

我恨他,恨他爱得这样害怕,这样伤我,我恨,最恨的,还是我居然爱他。

是啊,我居然爱他。

我竟然,深深地爱着这样一个懦弱的胆小鬼,竟然万年之久。

那世的厉昏陆是一只萤火虫。

其实,许魏洲早就后悔了。

厉昏陆不知道,他在前辈和武淮结伴下了桃夭山,许魏洲就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强迫妹妹采补自己。

那夜妹妹就突破了,跨了好几个境界,可她并不开心,也是从那夜开始,一切都变了。

妹妹不再亲近他了。

他做了非常错误的选择。

许舒君是被许魏洲推远的。

他不该那样。

可是这世上最缺的,便是后悔药。

后来的后来。

镜湖之下,他拥抱着妹妹。

漫天流萤飞舞,他问她喜不喜欢时,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和他表面不失落、游刃有余完全相反的,痛苦、悔恨。

他说恨我也好时,心中却在痛苦地流泪,软弱地期望,妹妹要是还能再爱他,就好了啊。

【妹妹肯定很恨我吧,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也不想回头,因为,我才知道,原来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妹妹在意我,只看着我一人。】

【就算回头,她也不会再爱我。】

【她还爱我,所以痛苦,那等到妹妹恨死我,哥哥再死去吧。】

“那时,其实我可以逃走的。”

厉昏陆知道,他知道前辈放弃了逃走的机会,如同鬼王一般,她也痛苦,但无法舍弃这份感情。

【这样,舒君便不会一直怪自己了,怪哥哥吧,哥哥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哥哥该死,但只想死在妹妹手里】

“他竟然那么懦弱,在那时就想死了,真好笑,最不想长生的,竟然两万多岁,一路领着我踏上仙途的,反而在几千岁就死掉,再也无法复生。”

那么,我只有一个问题。

哥哥在被我杀死的时候,他是开心的吗?我已经忘记了,那段混乱痛苦到被迫遗忘的记忆中,他到底笑没笑。

只是,饮下酒,他穿着喜服时。

他笑了。

“哥哥。”

我唤着他的名字,心中却一片茫然,因为我清楚,他不会再回来,一重梦真正破碎,便是因为我杀了我的心魔。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一条蛇缠着我,我不会再踩住阴暗处的尾巴,不会有人无耻而殷勤地喂我,再可怜巴巴地说还有一边。

他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他那么爱我,我也爱他。

他为什么偏偏要那么伤我?

伤到我回忆起从前,那些原来是饴糖甜蜜的瞬间,却觉得窒息到想要呕吐。

我听完他说的话后,忽然感到头昏目眩,许舒君也会感到孤独和后悔吗?

“我不要。”

我不要他的。

“我不要他的宠爱。”

哥哥爱我,但是,他是想要我一辈子都在他的庇护下,或者,我只爱他一人。

他不允许我的心属于自己。

哥哥只想我的意愿都由他来决定。

“我恨过他。”

厉昏陆埋头在她的鞋上,轻纱珍珠垂落耳畔身体,他感受到她在难过,泪水点点滴滴落下,浸湿这一块。

他知道。

“我仍爱他。”

我仍旧爱哥哥。

可是,我仍旧无法接受,他因为爱我而伤害我,纵使他在私底下竟然也为我牺牲,但难道,他就没有受益?

难道,他旁观我被杀,这就用一句爱能解决吗?不可以。

我不可以。

“我还爱着他,但我不会再爱他。”

“我执我念,我从我心。”

我的执念,千千万万。

我执我心,我执我道。

只是,哥哥是我道心之外,最大的一个结。

厉昏陆扬起头,他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见,前辈的道心在方才破碎。

“前辈,怜真知道,怜真一直都知道,前辈从未变过。”

许魏洲每一次恨意爱意的交织,厉昏陆都看见,他看见她少年时期的无忧无虑,却也见到,一千岁、两千岁、三千岁、一万岁的她,无数次的她,都在痛苦挣扎中,总是痛苦,却也不放弃。

她长成如今的模样是多么艰难努力。

她跨过了那些痛苦。

“怜真是想前辈不再遗憾。”

“前辈您一直都在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不知道的,但怜真知道,怜真也只有这点用。”

他说得对。

我一直都在遗憾。

骨头打碎了,还可以再长出来,我爱谁,恨谁,也并不影响我是我。

“我执,我念。”

他的执念,就是前辈,只是前辈。

厉昏陆希望,前辈从此以后,不用再那样累,可以不用假装高兴,开开心心地笑一次,不要再那么累。

“怜真知道,您爱着他。”

他知道,前辈最爱的男人,除了许魏洲外,也没谁了,他忮忌,当然忮忌。

可没有谁,能那么疯魔,他不会像他一样伤害前辈,来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为。

“我心疼前辈。”

你心疼我?厉昏陆,你怎么敢心疼我?你这个瞎子甚至看不见我的样子。

我想开口,却看见他那双盲瞳,真是坏了,瞎子为什么也会看起来,这么虔诚?厉昏陆重复了一遍。

“我心疼前辈。”

他好像是认真的。

厉昏陆当然是认真的。

越往后面的轮回,他看见的前辈越疲惫,他埋在她的脚踝处,厉昏陆的泪水将白纱和她的裙裤都打湿了,她在哭,他同样也在哭,为她的痛苦而痛苦。

前辈,怜真只希望您能好好的。

厉昏陆的执念,只是前辈,但前辈,不需要为我而改变。

怜真,心甘情愿。

“哥哥他是个蠢货。”

“厉昏陆,你也是个蠢货。”

他是蠢货啊,厉昏陆知道。

但他其实那时候很想对哭泣的前辈说:我代替你哭。

但又觉得,或许这句话太高高在上,毕竟,他没有经历她的痛苦,何尝分担?不过痴心妄想。

这次也相同,他看见她的痛苦,看见她的坚韧,也看见她的脆弱。

但这次他终于可以靠近她了。

于是,他抱住前辈的双腿,将头埋在她的膝下,看起来像一个幼子安慰他强大的母亲。

神母面容悲悯而纵容。

她的泪水并不从眼角落下,而是从她的身躯血肉之中,撕裂着,宣告痛苦。

没关系,前辈,哭吧,我也在哭呢。

“前辈,我爱您。”

“怜真盼着,有朝一日,您可以飞升,您便是怜真的心之所向。”

她是他唯一的执念。

厉昏陆知道他是天道刻意安排在她身边的一颗子,他其实没多恨天道不给他自由的万次轮回,相反,他感激她。

他感激天道。

再也没有人,有机会,看见所有时间段的前辈了,天道问过,他会不会厌倦。

他不厌倦,厉昏陆只恨相会太短。

前辈或许都不会怎么记得自己吧?

可如果要厉昏陆多待。

他会拒绝。

因为前辈需要的,不是他。

他就算能留下,又有什么身份呢?

短暂的一天,便够了。

蜉蝣朝生暮死,不就盼着这一天吗?

他只是前辈最后一段在此间路程的过客罢了,厉昏陆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

但他的遗憾,太少了。

因为只要想到,他能和前辈相遇,前辈的生命中有过他,这只小小的蜉蝣,便已心满意足。

“怜真,渴慕您的目光。”

“求您垂怜于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真挚纯洁的爱,在过往,太多人说爱我,可没有有人真的像他这样。

他很特别,和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让我为您跳一支舞吧。”

他拉起我的手,推开门窗。

凛冽的山雪代替了蒙蒙微雨。

“好。”

这支舞,他已经准备了万年。

献给,他唯一的执念,唯一的,无望的爱人,献给他的神明。

“谢谢您,垂怜怜真。”

一片冰天雪地中,他没有在用神识去看她的表情,怜真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前辈正在看着他呢。

至少,他得到了前辈真正的垂怜。

我爱您,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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