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吟风在行宫中再一次见到了景荣帝,此时他正穿着寝服,侧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齐吟风跟随着遐内侍,走到牧景容面前,跪下行礼。
榻上的人并未睁开眼,他的手撑着额头,一边揉动一边轻声道:“起来吧。”
齐吟风站在他的面前,不及一丈之远。殿试时,传胪时,他都未能清晰地看到景荣帝的尊容。如今看清了,方才发现,他与自己想要见到的那个人,眉眼间极为相似。
只可惜他的眉眼中没有齐吟风期待的豪迈与潇洒,多了几分柔和与儒雅,眼角处也多了几条细纹。
景荣帝轻轻地睁开眼,打量着面前素白襕衫的俊逸青年。
齐吟风不免想起刚刚在园中听到的那番话,若是属实,景荣帝应该是一个胸无城府的皇帝,好相处,却不谙世事,颇为天真。这种人的眼睛应该清亮而不设防备。
可是面前的这双眼睛让他觉得并非如此。
那双眼睛浑浊而苍老,微微透出的笑意仿佛是已经将他看穿后的嘲弄。
“你不怕朕。”
听到皇帝发话,齐吟风收回自己打量的视线。
“陛下是明君,必定赏罚分明,守正不阿。齐吟风未做错事,为何要怕。”
景荣帝先是愣了一愣,而后忍俊不禁,愉悦大笑。
“遐耘,他说朕是明君。”
遐内侍端来茶水,放在软榻正中的案几上:“探花郎说得也没错啊,陛下。”
笑了好一会儿,景荣帝终于停住了,他抿了抿茶水,向齐吟风招招手,又拍拍身旁的软榻。
“爱卿,来,坐这里。”
齐吟风没有动。
景荣帝也没有再说第二遍,他只是轻轻吹了吹温度尚高的茶水,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刚刚不怕,怎么现在怕了。”
齐吟风后悔在那里喝酒。
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信景荣帝会正大光明地将自己带到行宫。
他也万万没想到景荣帝真的会对他有思慕之意。
他深吸一口气,跪了下来。
“陛下,于理不合。”
齐吟风低着头,只能听见景荣帝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眼神。
他说:“朕是皇帝,合不合理,朕说了算。”
齐吟风不作回答。
半晌,景荣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平静中带了浅浅的愠怒:“齐吟风,你的探花是我赐给你的。”
“你还想要什么?高官厚禄,珍宝田宅,我也都可以给你。”
“但是你要知道,我能给你的,同样也可以收回来。”
“陛下尽管收回去。”
齐吟风突然抬头,丝毫不怵地直视着景荣帝的双眼:“齐吟风不是名正言顺的探花,却是真才实学的进士。殿试诗赋二篇,策论三问,乃齐吟风毕生之所学。千字之文,无一纰漏,亦乃我之心血!得陛下喜爱,齐吟风之荣幸,可并非齐吟风之所愿。若陛下执意如此,便不劳您费心,齐吟风愿自行辞官,从此归隐田园,了却余生,亦我心之所向!”
齐吟风感觉到自己放在大腿上,攥着拳的双手在轻微地颤抖,但掩盖在袖子中,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到。
他真的那么想吗。真的无所谓吗。
怎么可能,见到太子是他唯一的愿望,而皇帝是他见到太子的唯一渠道,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只是在赌。
齐吟风好赌,他一生赌过很多次。
他很感谢上天,给了他一副好样貌,一个好脑子,还有一些……好运气。
他逢赌必赢。
沉静了许久的行宫中,再一次响起了景荣帝的笑声,好像刚才齐吟风说了个多好笑的笑话。
好一会儿后,笑声停住了,景荣帝终于坐直了身体。他伸出手抬了抬,示意齐吟风可以站起身了。
齐吟风微微放松攥紧的双拳,不卑不亢地起身,又向景荣帝作揖。
“谢陛下。”
景荣帝摇了摇头,笑容与齐吟风刚见到他时别无二致,仿佛刚才愠怒的并不是他。
“朕不想逼你,便算了吧。”
景荣帝拿起茶壶给自己空了的茶杯重新满上。
“今日本该是你大喜的日子,朕倒令你烦忧了。”
“你走吧。”
听到这话,齐吟风却愣了愣,他没有想到会如此容易就能离开这座行宫。
景荣帝边喝茶边笑:“怎么,不愿意走?想留下来陪朕喝茶吗?”
齐吟风摇头,作揖拜别景荣帝,快步离开了行宫。
望着齐吟风离去的背影,牧景容轻轻放下茶杯。
“如今皇帝亲自遴选探花郎的言论已传至大街小巷,帝王家的颜面何其重要。若是亲自遴选,又亲自剔除,所有人都会笑话皇帝因爱而不得反生了恨,容不得他的存在。他在赌我不会为了他而驳了自己的面子。”
遐耘站在牧景容身旁,眼神也注视着齐吟风离去的方向,补充道:“他很聪明,但不够圆滑。”
“朝中那帮大臣长袖善舞的太多,看多了让人头疼。对于我们来说,不圆滑未必是件坏事。”
遐耘轻轻点头:“但愿如此。”
齐吟风从行宫中出来,无视了所有上下打量的目光,同时拒绝了官兵的护送,自己回了住处。
他知道,即使他去行宫的事情再怎么隐蔽,一路上往来的也不只是他和遐内侍两人。
这件事定然会传出去,而且不知道会怎么添油加醋地传出去。
往后他在朝中只会遭更多人的白眼。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伸进胸口处,摸了摸被身体捂得暖融融的玉牌。
且这次得罪了景荣帝,若是皇帝小气些,恐怕便只给他个小官做了,或者会派他去地方做官。
还是太过冲动了,他想。
若是离开京城,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能见到殿下。
但无论重来多少次,他大概都会是一样的选择。
事实证明,景荣帝并不小气。
因为几日后,齐吟风接到了旨意,他的官职是礼部司员外郎,且即刻上任。
按照惯例,一甲三人,状元授予翰林院修撰,正六品。
榜眼、探花则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而礼部司员外郎,是从五品的官职。
虽说除前三甲及庶吉士入翰林院外,剩下的进士会直接授予京官和地方官,但大多数都是七品之下的县官或言官,高于六品则少之又少。
从五品更是没有先例。
放长远看,翰林院的前途未必不如员外郎。可是翰林十年未必能成宰相,五品官员的俸禄可是实打实地比七品要多上不少。
景荣帝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齐吟风自嘲地笑笑。
景荣帝他老人家不小气,却小心眼,要他做这个众矢之的。
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预料得到,因为景荣帝喜爱他的面容而引出这么多非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至少现在,他没能想出很好的对策来解决这个意外。
齐吟风从床下的暗格中,拿出其中一个包裹。
没人会想到一个穷书生的家里会有一大包裹的兵器,准确来说,是暗器。
他将一副袖箭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又放下袖子挡住,转了转手腕,觉得隐蔽性不错。
自从两月前来到京城后,齐吟风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这些暗器了,如今还感觉略有些生疏。
他来到院内,手指轻轻一动,一根细长的箭矢从袖口中飞出,将两丈外一片被风从树上吹下,正缓缓飘落的树叶定在了院墙上。
还好。
齐吟风呼出一口气。
他将箭矢从墙上拔下来,插回袖箭中。
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等他报答了太子的恩情,便回乡归隐,再不入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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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闻喜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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