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岁之前齐吟风自认为破烂的人生中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恣意潇洒如同神明一般的少年。
春江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但齐家村不是,齐家村在春江城二十里外,那里只有一条小溪,大片的农田和拥挤在一起的普通的枫树杉树杨树。
这个村落里面大部分人都姓齐,有很多个齐家院子,又有很多个齐家大院,被分成很多份齐家小院。村子里面的人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有普通人的憨厚,也有普通人的狭隘。他们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把温馨的院子里垒起一堵高墙,会因为谁家墙多占了几尺地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看不惯读书人拿腔拿调,也看不惯谁家取了个好看贤惠的媳妇儿,更喜欢在背地里嚼舌根子说这女的八成得跑。
所以当齐吟风十岁时他的母亲要离开的时候,他以为是齐家村的村民把他母亲咒走的,所以年幼的他讨厌齐家村的所有人。
又因为总有人说是他父亲配不上他从京城取来的才女美人母亲,说他父亲是笨蛋是一直考科举却考不上的笨蛋,所以年幼的齐吟风也讨厌他父亲,更讨厌他父亲从小让他背的四书五经,因为那也是没用的东西。
但他也讨厌他母亲,因为他母亲就那样抛下他走了,在走之间的那天她还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念“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后第二天她就坐上了离开的马车。
齐吟风没见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也没等到有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所以在十五岁之前,他厌恶春江厌恶齐家村厌恶那些整日没事干只会七嘴八舌的村民,厌恶父亲厌恶母亲更厌恶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新来的县令,他只想在自家的田地里种出一颗颗茁壮的稻谷,因为稻谷从不惹人生气。
但是那个新来的县令却连他的稻谷都不让他好好养。稻谷播种他要收税,稻谷长芽他要收税,稻谷开花他要收税,稻谷成熟到一半他宁愿这稻子不能吃他还是要收税。
齐吟风不止一次想象自己用手里的铁锹耙子锄头斧头镰刀把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县令大卸八块,但是他不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的锄头已经钝到他用了最大的力气也砍不透士兵的甲胄。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力气太小了。
总而言之幼时的齐吟风认为世界糟透了,那时的他认为所有神话传说都是杜撰的而且杜撰的也太厉害了,他怎么没见过神仙爱世人,难不成他一出生就活在地狱里。
虽然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他渐渐理解和原谅了带有不同苦衷的所作所为,并且对年幼时自己的怨天尤人嗤之以鼻。但是年幼的齐吟风尚且不能共情,他只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是在河边曝晒干巴的死鱼,又丑又恶心。
所以在那少年从天降落的那一瞬间,金色的衣摆如同脚踏祥云,银色的长剑如同惊世神武,黑色又肃穆的长衣带着暗纹,衬着那洁净的面容,好像真的是天上的神明来拯救他。
他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带着嘲讽的话,下一秒就凌空而踏踩在领头官兵的胸口,借力另一只脚狠狠地踢上官兵的下巴,将他踢出五米远,倒在墙上不省人事。
少年好像有些讶异这帮人原来只是绣花枕头,他又笑了,然后他挑了曾经打过齐吟风的那个官兵,那个士兵正害怕到瑟瑟发抖。
明明面前只是一个和刚刚打过的看起来差不多年岁的少年人,甚至他笑着向自己走来,可是那官兵却感到无边际的冷意,他想逃,却怕的僵了腿。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我可是官府的人,你杀我,官,官府会通缉你的,你……你跑不了!”
原本少年郎还是笑着的,听了这话却飞身到官兵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就像刚刚这人揪齐吟风的衣领一样。只不过他揪的更紧,像要活生生把人勒死。
“官府?哼,什么狗屁的官府!官府要都如同这般,人间便要成地狱!看看你们干的这些腌臜事,还敢和我提官府二字?!”
手中的力量越发收紧,少年越说越生气,他愤恨的将已经窒息到脱力的官兵砸在砖墙上,刹那间便有血液贴着砖墙缓缓流下。那官兵不知道死没死,但也跌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齐吟风的双眼都是肿的,他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少年的背影,想要把这人的身影印在瞳孔中。
那少年用力的锤了一拳砖墙,转过身时手上也布满鲜血。他双眼血红,看着齐吟风的方向——他看得并不是齐吟风,而是齐吟风身后那几个想要逃跑的官兵。
齐吟风并不在意,只是眼神更加狂热了,好像在用双眼贪婪地吻着这人面上的每一个五官。
极其俊秀的少年,剑眉星目,乌发白面,只可惜他额头有几根青筋,破坏了难得的美丽和谐。
少年踏步掠过齐吟风耳畔,眨眼的瞬间便到了那几个人身前。
他气愤的将那几人也痛打一番,最后几人倒在地上连连叫苦。
仅凭一己之力将这群恶霸打的无力回天,只是半柱香的时间。
少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群痛不欲生的官兵,齐吟风如今能看清他的脸,也能分辨出他的眼睛里满含着气愤与鄙夷。
“哼,你们这帮绣花拳头,若是遇到恶匪,连对方一拳都接不住,谈何守卫百姓!如今大宁内忧外患,天灾**,**的官府难辞其咎!若是让你们成了我之后的臣子,我除了坐在金殿里等死就别无可能了。”
话音一落,便有一个年长些的官兵瞪大了眼睛,他刚刚未对齐吟风等人动手,所以伤的最轻。他瘫坐在地上,将少年金黄色衣摆看的真切,那根本不是普通的面料,上面皆是金线细密织成的龙纹!
“你,你是……皇……”
听着他有气无力的话语,少年冷哼一声:“我不是。现在不是,此后更不是。”
那官兵却眼前一亮般,他撑着身子靠近牧山遥,一只手死死的抓上了他的衣摆:“殿下,殿下,我是没办法啊……我若是不和他们一起,他们便要用我妻儿的性命威胁啊……”
“我给你留了一条命。”
少年手起刀落,那官兵的手随着落下的金黄色衣摆一起又贴到了地上。
“这里的百姓还在受苦,你是官,你有活下去的义务。”
他没再理会其他官兵,只抬眸看了一眼齐吟风。
二人的视线相交,一个寒冷,一个炽热。
齐吟风想要开口说话,但喉咙的痛觉已经开始蔓延,他张了张嘴,却没吐出音节。他的膝盖不自觉的弯曲,与地面接触时的痛感又让他清醒了几分。他跪着向少年躬身作揖。
终于,他的嗓子有了知觉。
“殿下,救命之恩,吟风定当竭力相偿……”
少年将剑收回剑鞘之中,转身向着大门走去。
“别叫我殿下。”
齐吟风见他要走,吃力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跟在他身后。
“那我要如何称呼你……”
“江湖之人,行侠义之事,无需报偿,不可留名。”
齐家小院外不远处的树旁,一匹白马停留在那。
少年向着白马走去。
此时云霞正浓,天边被金,朱,紫三色罩满,如同仙京现世,飞霞流阁,普渡众方。
齐家小院外就是金黄的稻田,阳光普照,晚风轻拂,黄金麦浪翻涌,象征着丰收与圆满。
少年牵着马走到麦田边,他突然从腰间扯下了什么,用力的扔进了麦田。
他拍着白马哈哈大笑,一个用力,便翻上了马身。
齐吟风看着他,看到少年甩了甩缰绳,让马飞奔起来。
夕阳恰好就落在他身上,他的发丝,他的皮肤,他的衣纹,甚至白马的毛发,都被渡了一层金光。
白马向夕阳里跑,金色要将他们罩满。
仙人要骑着白马,回往仙京里去。
那轻快的大笑声也随着晚风被吹来了,在寂静的麦田里,那人却笑的如此不羁而爽朗。
笑声停了,远方已成一个黑点的身影速度却放缓了下来。
齐吟风追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下来,他重重的摔在地上,只能撑起头,看着那远方的黑点愈来愈远。
远方传来了什么声音,齐吟风刚开始听不真切,直到后面,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兴奋。
齐吟风从声音里,好像看清了少年,他在风中展臂,迎着夕阳,狂妄的笑着,放肆的吟咏。
——“诗万首,酒千殇!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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