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便利店

傍晚六点整,林持深像一样来到便利店打工,交接班的电子提示音机械地响起。

林持深在交接班记录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瘦削而紧绷,每一笔都带着克制般的力道,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压进这小小的签名里。

晚班同事是个聒噪的大学生,一边慌慌张张地套着有些皱巴巴的工服,一边还在刷着手机短视频,外放的背景音乐显得有些刺耳。

林持深沉默地将收银台的位置让出,没有寒暄,径直走向后台仓库,那里堆放着刚送达、需要补齐的货品。

空气中混杂着关东煮汤底的咸鲜、清洁剂的淡淡柠檬味,以及冷藏柜散发出的冰冷寒气。

他推起那辆略显沉重的补货车,车轮滚过瓷砖地面,发出单调的嗡鸣。这通常是一天中最耗体力的时段。他先走向冷饮区,开始补充冰柜里的饮料。每一次弯腰从纸箱中取出冰冷的塑料瓶,再直起身将它们码进冷柜格子的动作,都让他右腿旧伤处传来熟悉的胀痛,而左半边身体那种先天性的、无力控制的酸软感也如影随形。

几次重复后,他不得不停下,左手暗暗扶住冷柜门,借以稳住微微颤抖的身体,冷柜的寒气与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形成鲜明对比。

门上铃铛“叮咚”一响,清脆地划破了店内的沉闷。

“晚上好!抱歉店长,路上有点堵车,我来晚了一点点!”一个清亮、带着些许喘息和真诚歉意的声音响起。

林持深没有回头,继续将最后一瓶乌龙茶摆正,瓶身的冷凝水沾湿了他略显粗糙的指尖。他能听出是那个新来的兼职生,沈离慢。

店长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沈离慢便活力十足地应了一声,快步到后台放下书包,动作间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很快,沈离慢也推着一辆补货车出来,开始负责膨化食品区。他动作很是麻利,撕开纸箱胶带的声音清脆利落,将薯片、虾条按口味和规格分类摆放得井井有条,还会顺手调整一下包装的朝向,让货架瞬间呈现出一种悦目的秩序感。他的存在,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不可避免地扰动了便利店傍晚固有的节奏。

两人的补货车在狭窄的过道里偶尔交错。

“嘿,林持深?你也晚班啊?”沈离慢率先开口,语气自然,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熟稔,他指了指自己车里那几排促销装的酸奶,“今天这酸奶补货量真大,看来很畅销。”

林持深只是从喉咙里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连眼皮都没抬,推着车与他擦肩而过,走向更里面堆放矿泉水的区域。他需要将一整箱24瓶装的矿泉水搬到货架最底层。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右膝的刺痛感骤然清晰。他主要依靠还算有力的左臂,试图挪动箱子。

就在这时,左肩胛处一阵突如其来的肌肉痉挛,让他半边身体瞬间脱力,沉重的箱子猛地一沉。他闷哼一声,右手下意识撑住地面,避免了箱子砸到脚上,但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濡湿,脸色迅速失去血色。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箱子的另一头,分担了大部分重量。“这个我来吧。”沈离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过多的疑问或夸张的惊讶,只是平静的陈述,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活,跟了过来。

林持深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极了被无意间踏入领地的孤狼,锐利、警惕,还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难堪与恼怒。“放手。”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试图夺回控制权。

沈离慢没有立刻松手,也没有强行将箱子整个接过,只是保持着托举的姿势,目光快速扫过林持深微微颤抖的左臂和因忍痛而紧抿、失去血色的嘴唇。他的眼神里没有常见的怜悯或令人不适的好奇,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的冷静评估和纯粹的关切。“你这样硬来,容易受伤,”他陈述道,语气平和,“搬重物得用巧劲,或者直接叫人帮忙。”

僵持了大约三四秒。林持深咬紧牙关,再次尝试发力,但左臂的酸软让他根本使不上劲。最终,他几乎是挫败地、带着点自暴自弃般地松开了手,任由沈离慢轻松地将那箱水搬起,利落地放到指定位置。这种无力感让他心底涌起一阵熟悉的自我厌弃。

“林持深,你连一箱水都搬不动。”他暗自唾骂着自己。

沈离慢放好箱子,拍了拍手上沾的灰,转身看向仍半蹲在地上的林持深,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拉他起来。林持深却无视了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用手撑了一下旁边的货架,凭借自己的力量,有些摇晃但倔强地站了起来,步伐略显僵硬地径直走向仓库方向,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评价:“多事。”

沈离慢看着他那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背影,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摸了摸鼻子,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后继续回去整理自己的货架。

等林持深在仓库角落靠着墙壁休息片刻,调整好呼吸和表情再出来时,发现自己之前负责的饮料区已经焕然一新——不仅货品补充齐全,连那些有些歪斜的价格标签都被重新对齐,空纸箱也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

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一切,唇线抿得更紧了。沈离慢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给热食柜补充新加热的饭团,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顺手为之,不值一提。

沈离慢似乎逐渐摸索出了一种与林持深相处的微妙模式。他不再刻意寻找话题搭话,但会在林持深需要搬动较重货物或需要长时间弯腰整理底层货架时,看似不经意地靠近,顺手搭把手;或者在他注意到他脸色苍白、明显疲惫时,主动接过收银的工作,让他能坐下休息几分钟。他的帮助总是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不给人带来负担的自然感,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同事间的寻常关心。

接下来的几天。

铁卷门升起的金属摩擦声刺破晨雾,林持深左肩抵住门框稳定重心,右手钥匙插入锁孔的动作精准如机械校准。"咔嗒"解锁声刚落,"叮咚——欢迎光临"的电子音随即响起。他侧身闪入店内,反手压下防盗门闩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收银台上散落的促销传单。

"早班签到完成。"他对值班店长简短报告,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清单在他手中哗啦展开时,右腿微不可察地绷直——这个动作让他不得不将重心迅速左移,旧运动鞋在地面擦出短促声响。冷冻柜温度计显示-18℃,关东煮汤桶被左手稳稳提起,只有桶沿轻微晃荡的水纹暴露了他重心偏移的惯性。

“小伙子,"晨练老人敲击玻璃窗,"豆浆机堵了。"林持深放下温度计快步走来,拆装滤网的手指在金属部件间灵活穿梭。豆渣清除时,早高峰的学生潮已涌入门内。"要饭团!加热!"三个穿校服的少年挤在收银台前。他同时操作微波炉和扫码枪,转身补货时右膝撞到货架角,货架晃动的声响被顾客喧哗淹没。

一位母亲抱着哭闹幼儿进门,幼儿伸手打翻糖果架。林持深立即蹲身整理——这个动作让他右膝发出轻微脆响,但排列糖果的动作精准如拼图,彩色糖块在他指尖快速归位。

客流高峰时段,林持深在收银台与货架间穿梭成模糊的影子。扫码枪"嘀嘀"声与微波炉"叮"的提示音交错,他左手装袋右手找零,侧身避让顾客时右腿划出微小弧线。"热狗机故障!"新兼职生惊呼声中,他已切断电源,螺丝刀在指间翻转如蝶,三分钟排除故障。

"临期品下架。"沈离慢推着报废板出现,两人在狭窄过道交错时肩背相触。林持深撤下酸奶的手势果断,沈离慢同步记录编码。午间巡检发现某品牌牛奶保质期仅剩半天,他撤下临期品转身,沈离慢已推着报废登记板等候:"退货单需要双人签字。"

午后阳光将货架烤出塑料气味,两人在报废区沉默协作,沈离慢故意多留瓶当日牛奶:"员工餐配额。"林持深接过时,沈离慢瞥见对方手腕烫伤疤痕,那是上周清理关东煮机留下的。

天色骤暗,暴雨砸在霓虹招牌上如擂鼓。便利店门被狂风吹开,积水倒灌进门槛。林持深左肩顶住门板,右手机械转动门闩的动作因湿滑迟滞。沈离慢用拖把堵住水流时,警示牌已滑到门口。

湿透的小学生冲进店内,林持深从柜台抽出毛巾:"擦干。"加热中的巧克力奶在微波炉转动。孩子颤抖的手接不住硬币,他蹲身将硬币一枚枚按进对方掌心——右膝脆响被雷声淹没。

凌晨三点物流车到货,林持深核对单据时发现数量差异。"这批饭团少两箱。"他指着送货单对司机说,声音像冰锥刺穿夜色。补货时他将饭团按口味扇形排列,生产日期朝外如士兵列队。清晨五点半,第一锅关东煮沸腾时,他已在热饮柜贴上新便签:"暴雨天免费姜茶-取用处"

临下班前,店里客流稀少。沈离慢拿着本数学练习册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苦恼。他趁着核对当日销售单据的间隙,指着一道用红笔圈出的解析几何题。“林持深,打扰一下,这道题的辅助线我怎么也添不对,卡了好久,能耽误你几分钟帮我看一眼吗?”他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工整地抄录了题目和图形,字迹清晰。

林持深抬起眼,看了看纸条,又看了看沈离慢那双充满期待、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这种试图越过工作边界、侵入他私人领域的行为,依然让他感到不适和烦躁。他接过纸条,几乎没看内容,便面无表情地将其从中撕开,随手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不会。问老师去。”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转身继续核对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沈离慢看着垃圾桶里那两片孤零零的纸条,抬手摸了摸鼻子,轻轻“啧”了一声,倒也没见多沮丧或尴尬,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收起练习册,说了声“好吧,那不打扰你了”,便转身离开了便利店。他的反应平静得让准备迎接更多纠缠的林持深感到一丝意外。

几天之后的晚上十点,林持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个位于棚户区的家。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旧木门,此时客厅里妹妹林宁正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圆圆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她放下笔,献宝似的拿起桌上那张被透明胶带小心翼翼粘好的纸条,“你看,这是我在便利店等你时,和你同班的小哥哥塞给我的,说交到你手上。是数学题吗?”

林持深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接过那张布满裂痕的纸条。皱巴巴的纸片上,除了那道原题,下面还多了一行林宁用铅笔工整写下的、略显稚嫩却意外抓住了问题关键的解题思路。【哥,我看这个地方像直角,是不是可以用勾股定理试试?】

看着妹妹认真的笔迹和那精心修复、几乎看不出原来撕裂痕迹的粘合处,林持深沉默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粗糙的边缘。他将纸条仔细地对折好,放进旧书包内侧的口袋里,然后抬手,轻轻拍了拍林宁的脑袋。

“嗯。题出得一般。你作业写完了就早点睡,别熬太晚。”

回到自己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房间,林持深没有开灯,只是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坐在床沿。

窗外是城市边缘模糊而稀疏的灯火,屋内只有妹妹房间门缝下透进来的一线微光。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他心里,像一根细小的刺。

‘他为什么没生气?’

安静中,他忽然觉得撕纸条的行为有些幼稚。“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人特别不识好歹?”一丝懊恼浮上来,又被他迅速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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