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悔

翌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草场上萦绕着一层浅淡的雾气。

漠北本就日头偏长,又恰至秋冬交际,微露曙光的清晨,空气里的寒凉隐隐浸透骨髓。

青锋划破晨雾,隐约间翻飞的青光倒映出主人森寒的目光。

辗转腾挪间,利刃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某处,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尚未来得及沉下的如钩弯月。

正是九州名器“映月戟”。

而它的主人,便是萧忌,萧重心。

一缕青丝后知后觉地飘然落地,被长戟所指的少年面不改色。

“周将军雅兴,竟能找到本王的演武场,杀了营帐边的侍卫一走了之岂不更好?”

“漠北逐水草而居,找到北疆王的演武场不难。此行前来只为与大王辞行,不告而别有愧大王不杀之恩。”

萧忌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周浔一圈,周浔并非皮糙肉厚耐砍的体质,殇山的伤令他失了意识足足三天。此人自然是有本事的,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漠北的服装,整整齐齐地穿戴在身上,气度非凡,令人根本看不出重伤未愈的模样。

“周将军终究是要一意孤行,实在不能为本王所用,又凭什么相信本王会放你走?”

萧忌执戟的手背青筋发出了极其轻微的爆鸣,而戟刃未挪开半寸。

“北疆王何必强人所难?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周某有自己的九死不悔,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周浔面容依旧。

“好一个‘九死不悔’,本王倒有些嫉妒甘惑那老小子了。”

长戟猛然收回。

“你赢了。”

远处的薄雾被一缕霞光映透,天亮了。

周浔默默地俯身一拜,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

“该说什么好呢?到手的良马跑了,还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躲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赵执彦探出头来,幸灾乐祸地冷嘲热讽。

“皮痒了?还是太闲了?要不要再给赵将军几千口流民管管?”

赵执彦有些后悔起方才的口舌之快,赶紧摆手,毕竟自己的君上确实是个毫无人性的扒皮。

“不了不了,术业有专攻,湘城那帮流民交给布政司就好,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萧忌白了他这怂货副将一眼。此人儿时便屁颠屁颠地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死后,便又屁颠屁颠地跟在自己身后,一如既往的怂。

萧忌捏指于唇间,一声长哨余音尚未散尽,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便踏雾而来,萧忌一跃而上。

“到了本王的地盘还想跑?”

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赵执彦默默为周浔捏了把汗,不知自家那黑心肠的主上又会想出哪些馊主意。

*

日头渐渐升起,漠北的白天在烈阳的笼罩下,如同炉火般炙热。

周浔拉了拉头顶的布巾,一面遮挡烈阳,一面掩藏自己的面容。

萧忌的黑甲军驻扎在珲都城外近郊,周浔虽然面上若无其事,但心底里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此处距离梁国最近的城池湘城也需快马加鞭一昼夜。

如今自己被俘已有三四日,湘城如今是何情形,他已全然不知。萧忌带领八百轻骑阻击自己,目的很可能只是擒住自己,并无全歼主力军的战力。若是反水的手下心中仍有梁国,是否会赶回湘城从长计议?还是,如今湘城已落入东歆或是西盛手中?梁国没了他又是怎样的情形?

若要赶回梁国,必须先打探到消息。

周浔再一次遮掩紧了面上布巾,趁商队归境人多繁杂的间隙,混进了珲都。

珲都原是漠北王浑邪王的地盘,建筑规制按照的是游牧族的风格建的。被萧忌强行抢来安置盛朝的逃兵难民后,街道往来各处竟出现布衣缓带与束身胡衣共存的景象,不伦不类的,却异常热闹。

周浔多处辗转打探消息,不想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漠北的鬼天气,转瞬便至午后,烈阳如火,行人的街道热闹非凡,而他却冷汗淋漓。

眼里的太阳光晕在旋转,周浔强撑着打算找个驿馆先度过今日。

不知何人走路不长眼,周浔迎面撞上,脚下一趔趄差点倒地不起。

“周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声如洪钟,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是谁,周浔暗自叹息。

定睛一看,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大黑胖子不就是给自己钓肘子的那位么?

难道萧忌也在附近?周浔暗自心惊。

“上次去得匆忙,没来的及跟周将军自报家门。俺姓呼延,原名叫呼延阔,咱家大王觉得不好听,给俺起了个中原名,俺的中原名就叫胡宽。”

周浔:“……”

少年心气颇盛的少年虽然对眼前此人姓甚名谁毫不在意,但听到那个显然胡诌的中原名时,还是忍不住接了话。

“阁下原本是胡人,为何入了北疆王的麾下?”

胡宽爽朗大笑:“你们中原人不仅文邹邹的,一句话拐十八个弯,让人干着急摸不着头脑,没想到还偏生小气,胡人怎么了?中原人又怎么了?都是爹生娘养的,大王说了,只要各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活得坦坦荡荡,就没有区别,都是她的子民。”

周浔默然,对眼前的黑胖子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眼见此人是个缺心眼的,不大像萧忌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撺掇出来抓人的,周浔悄悄松了口气。

为了防止胡宽再招来麻烦,周浔当机立断将人带进了酒肆。

听了一耳朵邻桌八卦闲谈的周浔,大抵已对目前形势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湘城不出所料失守,梁军连失边关三城,败退至关内,恰逢西盛东歆正面交锋,这才避免了节节败退的颓势。

目前稳定的局势必不可能长久,若要回到溧城,此等良机机不可失。

三杯酒水下肚,胡宽已经开始大着舌头口不择言。

“周将军可知道咱家大王为什么偏要抓你吗?”

不等回应,胡宽打了个酒嗝,继续说了起来。

“大王说了,因为周将军是九州棋盘里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虽然趁人醉酒窃听秘语并非君子所为,但胡宽眼看就要磕在酒桌上一醉不醒,周浔忍不住套了话。

“人怎能是棋子?壮士听错了吧?”

“胡说,俺怎么可能听错。大王怎么说的来着?哦对,大王说,不论周将军是怎么想的,周将军的位置变了一定会挑起其他势力的纷争。而大王想要的,便是让周将军不再是棋子,而是能看清棋局的人。”

说完,一头倒下,响起了响亮的鼾声。

周浔良久未动,直至酒肆窗外的斜阳彻底落了幕。

他已经有点不懂他这位棘手的敌人在想些什么了。

生于乱世,身若浮萍,最初的时候,光是活着便已耗尽了全力。

如今官拜梁国大将军,名震九州,周浔扪心自问,自己并非壮志在怀,非要如何如何云云。

只是,被命运推到了这个地步而已。

那为何胸口中还有隐约的不甘心?

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将酒钱留在了桌上,周浔丢下了酣睡中的胡宽,没入酒肆外的人声中。

周浔没有注意到,邻桌喝酒的人在他步出酒肆的那一刻竟在不觉间悉数散了。

正在“酣睡”的胡宽一个激灵便爬了起来,抻了抻僵硬的脖子抱怨。

“可憋死老子了!”

一根筷子“啪”的一声敲在了头顶,胡宽捂着脑袋一声惨叫。

“就那么几句话猪都会背了,你还差点露馅!”

酒肆暗门中出来的人竟是萧忌。

“你们中原人说个话都啰哩吧嗦的,俺这脑袋里只能装得下打架砍人的事!这些个词可背死老子了!这回大王得多赏几个肘子给老子!”

胡宽一脸委屈。

“一天天就知道肘子!要不是人好骗,就你这演技还不如趁早滚去雪山放羊!”

萧忌手下筷子又是一敲,直把五大三粗的大黑胖子敲得委屈巴巴地滚了。

四下无人,萧忌忍不住提了提嘴角。与周浔相处不过短短数日,萧忌便大概看出了少年人纯粹的本性。

所以派了胡宽来截住了他的去路。

胡人自幼便习惯吃肉喝酒,怎么可能被三杯酒撂倒?

如今看来,这位梁国上将竟然还如此好骗,萧忌面上笑意更深。

望向酒肆外不远处灯火渐起,萧忌丢下手中筷子,再一次隐没了身形。

想跑?

还没有她萧重心得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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