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焰火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里的珲都仿佛从沉睡中醒来,街边的商贩多了起来,无数橙亮的灯火将这座艰苦的漠北小城点亮,相比白日更为热闹。

溧城隶属大江之南,相比漠北荒漠环绕,自是山水相间,四季宜人。周浔自幼在溧城长大,虽久经战祸,但到底是看着山水田家长大的,并未真正见识欣赏过漠北风光。

街边有牵着骆驼的商贩铺开一地的细碎物件,五彩斑斓直晃人眼目。身着奇装异服的幻人就着一方四分地,口中喷出烈焰,训练有素的狮虎猛兽在火焰中穿行无阻,引来无数行人围观叫好。

周浔竟不自觉被吸引了目光,愣了神。

直至人群倏然散开,一群人浩浩汤汤地提着灯笼载歌载舞而来。

周浔不知此地风俗,避让不及,被为首的傩面人拦住了去路。

此人面上戴着一副凶神恶煞般的傩面,猛然出现在眼前,令周浔吃了一惊。

傩面人摇摆着脖子,表示着计谋得逞似的幸灾乐祸,围绕在周浔身边跳了一圈奇异的舞蹈。

提灯的人们分开两路,从二人身侧路过。

从旁人的视角看去,街心二人如入星河,周身鱼龙舞。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爆鸣声,绚烂的焰火在夜空中如花朵般绽放。

见惯了军用炮火血红色的腥光,周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害人性命、伏尸百万的火药居然也能成就如此美丽的景色。

人群沸腾了起来,人们齐声高呼——

“岁岁安康,喜相逢,祈丰年!”

原来这一天是珲都祈神祭祀的日子。

周浔的双目中倒映着满天的焰火,闪烁着晶亮的光,不自觉地竟被这异域的风俗感染,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欢欣。

福至心灵,他突然伸出手,想要摘下面前那人狰狞的傩面。

而那傩面人狡黠一躲,步履一个旋转腾挪,竟愣生生地绕过了周浔,令他的手摸了个空。

傩面人追随在提灯人群的末尾,跳着夸张的舞步登上了不远处街心的高台。

一展袍袖,那高台之上便倏地窜起一束鎏金般的火焰,天空中又有两朵赤金色的烟花绽放,瞬间照亮了高台上的红衣傩面。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乐声,有金石相击破空的空灵,亦有不知名的胡琴如泣如诉的哀怨绵长,也似有若隐若现的歌声,唱着周浔听不懂的曲调。

然而乐声中的哀怨惆怅仅维持半刻不到,铿锵的鼓声如雷点般骤然响起,高台上的傩面人随着鼓点的节奏调动身体,围绕着那串篝火,跳起了祈神之舞。

高台下,人们也纷纷而动,随着逐渐铿锵昂扬的鼓点跳起了舞,歌喉姣好者甚至唱起了豪迈的歌。

周浔被人群裹挟着进退维谷。

方才怔愣过的心神尚未完全平复,便被漠北乱七八糟的一群人围了起来,疯疯癫癫地怂恿着跟随他们一起跳舞。

这个有些认真古板的中原小子,已然成了这些人逗趣的玩具。

周浔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普通凡人,误入了妖怪的洞府,还是一帮乱七八糟,毫不讲究的妖怪。

耳边似乎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他如今尴尬的处境令人心旷神怡。

周浔猛然回首望去,只见那高台上的傩面人对着自己摆出一个鬼脸的动作。

周浔:“……”

“此街道名为万华,不知与溧城繁华街景相比如何?”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周浔定睛看去,此人正是北疆王麾下副将赵执彦。

周浔叹了口气。

漠北的主君实在不是个能按常理揣度的人。

“漠北多荒漠,艰苦非常,大概不是个岁岁有余粮的风水宝地,此处多为流离失所之人,竟能乐于当下,是否该夸赞一句‘北疆王治理有方,令人倾佩不已’?”

赵执彦不置可否。

“周兄伤势未愈却走得匆忙,我家主上向来随心,不拘小节,对周兄多有冒犯。此番引周兄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周兄能短暂忘却身份,品一品人间烟火的乐趣。”

突然变化了的称呼,仿佛拉近了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周浔看身边男子年岁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与萧忌年岁相当的模样,眉间却已有了几道浅浅的沟壑,显然是一副忧虑思重,被压榨的命苦模样。

“赵将军费心了。”

周浔不冷不淡地客套了一句便不再言语,目光再一次望向高台之上的傩面,神色复杂。

他本不是健谈之人,也不喜与他人私交密切。茕茕孑立一人至今,无数的善意与恶意如同流水般从身旁流淌而过,不曾沾染分毫。

可真若如此纤毫不染,为何还会兵败被俘,落魄到驻留在异国他乡?

就在人们沉浸在歌舞中的时候,万华街边缘不起眼的焰火筒在细密的机扩咬合声中悄无声息地调转了方向。

突然,街边外围的几人全身窜起了炽烈的白焰,身旁的人尖叫声还没来得及离开嗓子眼,那几人就已被烧得只剩下一堆黑炭。

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喊出了“杀人了”,瞬间惊叫、呼救各种无从分辨的吵闹声四起,人群疯了一样推搡着往各个方向挤。

而街心还在手舞足蹈的人甚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被莫名其妙的一肘子推了个踉跄。

仅仅是瞬间,场面便混乱不堪。

想要离开的,想要进去的,全部找不到方向,死死地纠缠在了一起。

一时间,惨叫声、怒骂声、惊呼声四起,乱得像一锅粥。

场面转换得太快,几乎没有人能在这异变发生的瞬间反应过来。

周浔心神剧震,数年前赤面军起义的战火点燃了溧城,而在那前一天,他的父母还在为他庆贺生辰。

那日母亲亲手做的清水寿面上滴了几滴香油,油滴随着面汤的波动,分开又聚合,连城线又化作点,阳光落在上面,浮光跃金。

关于平静日子的最后记忆便停留在了那处,周浔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不会拥有那样的时光了。

之后,便如眼前这般,上一刻还在笑闹唱跳,此刻便如堕人间炼狱。

眼前景象和那时的重叠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在慌忙逃命,他和父母也在其中。

无数人在慌乱中死去。

到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眼前一阵阵发黑。

慌乱中不知是何人的肩膀迎面撞上了他,本就未能痊愈的伤口瞬间便崩裂开,一口腥甜涌上喉间,在即将撬开牙关时被竭尽全力忍下。

身边赵执彦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耳鸣传来,唤起了他的几分清明。

他死死抓住赵执彦的肩膀,怒吼道:

“黑甲军的人在哪里?”

而赵执彦却比着手势示意他冷静下来。

突然,一支尾部拖着火光的箭直冲夜空,在人群头顶上空不远处轰然炸开。

一支货真价实的军用炮火箭。

乱成一锅粥的人群被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慑,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动作。

抓住了这片刻的威慑,街心高台之下突兀地响起利刃交错之声,一群黑甲士兵从中涌出,不到片刻便将混乱的人群分隔开来。

一道声音从高台上传下——

“大王在此,谁敢放肆!”

高台上不知何时架上了巨大的铜吼,一个人站在铜吼之上,傩面覆盖住整张面容,红色袍袖翻滚不息。

挽开长弓,一支箭满满地蓄势,猛地松开五指。

人群某处,一个人的手掌被箭矢血淋淋地贯穿在地。

哀嚎声迟了片刻后响彻寰宇。

如有默契,赵执彦手势一挥,立刻便有黑甲士兵训练有素地将那人擒拿。

高台上的人缓缓地摘下了傩面,露出了一张眉目分明的凛冽面孔。

一如殇山那日,周浔所见铁面罩下的面容。

萧忌这张脸平日里没皮没脸惯了,笑闹没正形的时候,总让人产生此人和善的错觉。

而她不笑的时候,周身的寒意和威压便毫无保留地散发开来。

也许,这才是她身为一方主君的本色。

可奇怪的是,周浔却不觉得突兀,仿佛从一开始看到的便是萧忌的这一张脸。

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萧忌有如定海神针般的魄力,让所有人都能找到主心骨。

周浔在彻底痛晕之前,听到萧忌最后的命令:

“把他的首级给燕阖和甘惑送去,不够分的,劈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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