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诞生

天照七年夏,夜色将倾。

照在屋外帝王的脸上,显得愈加黑了。

翁公公站在檐下,抬手擦去额角的虚汗,正要再次让人去问话时。

婴儿啼哭的声音终于从房内传出来。

众人不知是喜是怕,总之皆松了一口气。

哪知屋内禧云娘娘的贴身大丫鬟镜玉忽然叫道:“娘娘!”

翁公公额上刚擦净的汗唰地冒出来:“皇上……”

不等他传话,脸色不佳的年轻帝王已经站在门口:“让开!”

“哎呦皇上!”翁公公低着头,“不可啊,这产房时万万不可闯的……”

‘咚——’

屋门被猛地推开,翁公公退到门侧,稳婆三步并两步上前跪倒在地。

她哆嗦着手抬高掌中的襁褓。

里面的婴儿还在哇哇大哭,不过比起这个,她的眼睛更引人注意——

右眼是与常人没有区别的棕黑,左眼则是仿若被血浸透的鲜红。

皇帝皱紧了眉头,还没说话,一只乌鸟擦着他脸侧振翅飞上天。

翁公公飞快扶稳摇摇欲坠的皇帝,余光意外瞥见那抹鲜红,大惊:“这……”

乌鸟高昂的鸣叫吸引了地上所有人的注意。

它们用力鼓动着翅膀,不合常理地往西边飞去。

而原本苍亮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血色,它高高悬着,漆黑的云在前聚集飘荡。

这番异象,很快让人窃窃私语:“这是什么情况?”

“皇上。”原本已经歇下的朝平皇后急急赶来,她接过稳婆手中的孩子。小孩大概是哭累了,声音慢慢变弱。

朝平皇后端详着怀里的小孩,诡异的瞳色让她的心也变得不安。

当朝皇帝是反贼,是人尽皆知的事。

此等不祥,那是断留不得的。

“趁这孩子还小,尽快处理了吧。”朝平皇后唤来暗卫,正要交递出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上开口了:“她是,矜儿拼出性命生下来的……”

“想必妹妹也不会希望,后人说她的孩子带来灾厄。”孩子还是被交付出去,朝平皇后道,“以后就说禧云娘娘诞下的,是死胎。”

稳婆此时还跪在地上,朝平皇后将目光挪过去,翁公公立刻了然。

上前将人扶起,并递出一只荷包,悄声嘱咐道:“拿着银子,快些离开吧。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

稳婆大喜过望,再度下跪,对着皇后皇上连连磕头:“皇后慈悲!皇上慈悲!”

她正欲转身,方才还温言的翁公公忽地从腰后掏出柄匕首。

对方的喉咙瞬间被割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稳婆睁大双眼,一句呜咽都没来得及出口,便软软倒地。

朝平皇后拿起手帕遮掩口鼻,嫌恶地后退几步到皇上身侧:“快些处理了。”

皇上不动声色地移开两步,被朝平皇后敏锐发觉。

她语笑嫣然地上前,佯装替他整理衣襟,实则暗言道:“这皇位谁都坐得,就看谁坐得更久了。”

话毕,她又温柔地拍拍皇上的衣襟。

‘啪——’

一只飞在最前的乌鸟眼睛遭箭矢捅穿,重重落到的地上,一位年幼的皇子收起弓走到它旁边。

他捧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死鸟,冲朝平皇后笑得开怀:“母妃,看我射下来的鸟!”

朝平皇后望着让血染红双眼的乌鸟,也笑。

她扬了扬手帕,道:“多脏啊,给它埋在树下吧。”

‘啪嗒啪嗒——’

两匹融入夜色的黑马从泥路尽头跑出,马上的两人并不交流,其中一人指指旁边看着荒芜的山,另一人立刻跟上。

“……”带着兜帽的黑衣将襁褓放在树下,然后侧手举起剑鞘,挡住了同伴准备刺下的剑。

对方一惊,连连后退几步。片刻后才确定他们后面没有跟着人,不会突然冲出来将他俩乱刀砍死。

他气愤地扯下面罩:“你疯了吗?自己想死别拉我行不?!”

黑衣没言语,他用手背去碰了碰小孩的额头——滚烫一片。

“她已经烧了三天了。”

“所以呢……”同伴嘀咕一句将剑收回剑鞘,又忽然砸吧过味来,忙道,“喂,你要在这种时候发善心?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生死有命。”黑衣只说了这样一句,没再看这孩子一眼,拉着同伴走了。

马蹄声渐渐远到听不见,一缕残魂颤颤巍巍从旁边草地里冒出来,簌地钻入小孩眉心。

她粗粗喘着气,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惨烈的哭声穿透了密切的雨幕,传到人耳里。

“哪里来的猫在叫……”身着华贵的妇人挎着只竹筐,从树后绕过来,看见树下襁褓中的婴孩,她惊骂,“哎呀多丧良心的人,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在这儿!”

她弯腰抱过这个孩子,又被过高的体温烫了一下:“真是造孽啊……”

“夫人!”婢女从旁边举着一株草药过来,“您瞧,这是不是崔大夫要的……天呐!”

婢女吓了一跳:“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孩子?”

妇人道:“不知道哪来这么没良心的人。翡玉,你快些回府上知会老爷一声,对了,把崔大夫也叫来,这孩子还发着烧。”

翡玉连忙应声,拉过一旁的马,骑着先行下山回府。

妇人到府时,一头花白头发还凌乱着的崔大夫也跟着前后脚到了。

他皱着眉接过襁褓:“程夫人,您先去给程小姐煎药。”

程夫人连忙吩咐翡玉下去煎药,程老爷这时也从房走出,他手中还握着卷书:“夫人,我……”

“嘘。”程夫人竖起根食指放在唇边,越过他肩头看向屋内,“阿轻睡下了吗?”

“本来是睡下了,但是她听说你抱回来个孩子,非要看看……”程老爷十分为难的站在一边。

躲在他身后的程轻徽嘿嘿笑起来:“阿娘……”

程夫人头疼地抱起她:“你啊,病还没好全呢。”

“我想看看嘛……”程轻徽趴在程夫人肩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屋门。

屋内。

崔大夫收好针,暗自嘀咕道:“这孩子真是命大,年纪这样小还烧了不短的时间,居然还能好转……”

他忽然目光一凝:“这是……”

‘啪——’

屋门打开又关上,崔大夫挡住要进去的程轻徽,严肃地看着程家夫妇:“那孩子是个异瞳,而且她生命力顽强成这样,我怀疑她是极阴体质,非常容易招惹孤魂野鬼,和命运多舛的凶恶之徒。”

“这……”程老爷看向程夫人,他倒不是不愿意,程家完全养的起这样的孩子,但是家中还有尚且年幼的独女。

“……”程夫人蹲下身,拉过一直想往屋子里钻的程轻徽,说道,“阿轻,娘问你,如果妹妹她和我们不一样,而且会让你像这次般一直生病,你还愿不愿意让她住在家里?”

“不一样?”程轻徽不太理解这句话,“哪里不一样?”

“嗯……”程夫人想了想,“她的眼睛,是两种不一样的颜色。”

“哇。”程轻徽眼睛亮了亮,“我们的眼睛只能有一种颜色,她能有两种,妹妹好厉害!”

在场的三个大人一愣,齐齐笑起来。

崔大夫也顺着胡子:“是我多虑了。不过程夫人也不必过度担忧,这样的说法也只是我闲来无事在某本书上瞧见的。”

崔大夫又想了想,‘啪’地一拍掌:“想起来了,是前朝某位废太子写的,传闻中,他就爱钻研这类志怪,满嘴鬼神,整日疯疯癫癫的,不可全信不可全信啊,哈哈哈哈哈。”

程老爷前去送崔大夫,程夫人摸着程轻徽的脑袋,问道:“阿轻想去看妹妹吗?”

“好啊好啊!”程轻徽推开门,凑到摇篮边,小声道,“妹妹,妹妹?”

“阿轻,你小声些。”程夫人走在后面合上了门。

屋外还在下雨,瞧着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阿娘,妹妹的名字是什么?”

程夫人坐在桌边想了想,道:“她既是雨天来的,那便叫知雨罢。”

“知雨……”程轻徽小声念着,“阿雨,我是姐姐。”

仿佛是为了应证什么,屋外的雨渐渐停了。

程夫人推开窗户,笑了:“阿轻,你看,月亮出来了。”

高挂的圆月雪亮。

而今夜无异象。

趁着程轻徽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月亮时。程知雨的眉心闪过一抹亮光,又飞快暗下去。

等到程轻徽回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天照二十三年冬。

丽泽书院。

正是散学的时候,门口熙熙攘攘。

在最侧边的位置上站着的姑娘看着十五六岁左右,穿着素色衣裙,双手放至身前,捏着只棕红色的点心匣子。她面庞清丽,额角的发丝被风吹得微扬,低垂着眼,也不难看出,那双眼睛颜色的不同。

旁边有路过的人窃窃私语:“你看她的眼睛,怎么会有一只是红色?真是异类……”

同伴闻言看去,看清那人后,他急急地抽了自己朋友一下:“你怎能对程二小姐说这种话,当初吃她家粥的时候怎么不絮叨人家,当真是粥太稠给你脑子糊上了。”

程家曾在一年前那场旱灾里大开粮仓,让城中不少人得以存活。

而这位天生异瞳的程知雨程二小姐,也帮忙分发过粥。不过她身子骨太弱,来的断断续续。

但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足够见过的人对她印象深刻。

当时,也有着她是灾祸之源的说法流传在难民之间。

这话自然是能传到程家人耳朵里的。

传闻正在放粥的程轻徽小姐闻言冷哼一声。

盛粥的勺子让她砸在木桌上,发出的声响极大,她说:“觉得我妹妹是灾祸,是厄运的,我自然管不了你们的嘴要怎么说。”

她停顿一下,眼睛往前面扫了扫,挑挑眉,又道:“但是,相信这说法的,往后就别来喝粥了。毕竟你们认为上天都可以因为她的眼睛不下雨。”

“那你有几条命够她克的。”

“啊呀。”与程轻徽同行的好友展舒眼尖,率先冲程知雨打招呼,“阿雨,又来接你姐姐啊。”

程知雨慢慢地点头,往上抬了抬点心匣子,冲来人笑道:“嗯,我带了糕点,阿舒姐姐要尝尝吗?”

程知雨从小时那场高烧后,反应迟钝脑子也不甚聪慧,跟不上学堂的授课。于是在夫子劝说下,便回家由程夫人教导。

程家夫妇平日忙碌,程轻徽主动提出来教授自家妹妹。

程知雨对于学堂课业的繁重程度深有体会,却也不便拒绝姐姐好意。

担心对方身体吃不消,就只能在厨房仔细琢磨补食糕点一类。

好在家中对于学业要求不高,两人的教学也算清闲。

“对呀,有妹妹就是这样的。”慢展舒一步的程轻徽笑眯眯地抬手,按住她要伸向点心匣子的手,“展小姐,你家什么时候吃不起点心了。”

展舒轻轻‘啧’了声,抱怨道:“喂,你连珍品斋的糕点都能分我,阿雨的我怎么不能吃了!”

程轻徽拉过程知雨的手:“当然不行了,这可是我妹妹亲手做的。”

这话一出,原本打算收手的展舒来了斗志:“哦?”

程知雨的左肩也搭上一只手,展舒笑语晏晏:“阿雨,我刚被先生骂了好难过的,糕点也给我尝尝,好不好?”

这让程知雨回忆起自己被夫子敲脑袋的日子,她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抬手就要打开点心匣子。

展舒满含期待的脸却被程轻徽轻轻一掌推开:“你少来了,先生骂你是你昨日功课做得太烂的缘故,你少出去吃吃喝喝就不至于被骂了。而且这是我一个人吃的,没,你,的,份。”

闻言,程知雨也坚定地合上点心匣子:“阿舒姐姐,等你下次功课拿优了,我会专门做给你吃的。”

“啊——”展舒拉长了音调,“阿雨,先生的要求多高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能拿到优,你阿姐估计都成状元了吧。”

程知雨想了想,认同地降低要求:“那等你下次功课过关了,就做给你吃。”

展舒悄悄抬眼看了看程轻徽,见后者没有反对的意思,顿时喜笑颜开:“好啊好啊,那说定了!”

程知雨率先上了马车后,程轻徽冲展舒做口型道:“想都别想。”

展舒哼笑一声,也回敬她:“等着瞧!”

程知雨看着坐到窗边的阿姐,放下书卷,戏谑地说道:“阿姐今天也要看他吗。”

程轻徽在她额头一弹:“小孩子别打听。”

车窗帘子在路过集市时被掀开,程轻徽看向的地方空荡荡,她有些落寞地放下。

今天,也没有来。

看见阿姐放下的帘子的动作,程知雨了然地从书后面探出双一红一黑的眼睛来:“今天也不在吗。”

“嗯。”程轻徽看着神色无常,不断摩挲衣裙的手指却出卖了她。

“阿姐为何不直接去他家质问?”程知雨指的是她被放鸽子后,从来就只路过时遥遥地看去一眼。

“……”程轻徽闻言抬手将她的书往上抬抬,盖住她的视线,“打听这么多,我上次让你练的字写好了吗,再让我看见你的歪歪扭扭的字,我就让阿娘扣你的零用。”

“!”程知雨不吭声了。

程轻徽满意地收手,继续心不在焉地盯着车窗浅蓝的帘布。

闹市后的小巷。

巷口处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匆匆窜过,险些撞倒路过挑着扁担的老人。

老人心有余悸地靠在墙边,冲着男子的背影大骂:“你急着送死啊!”

他放下箩筐,捡着散落到地上的白菜。

有一颗滚得格外远,老人一边嘟囔着:“怎么会掉到这里。”一边走上前。

这下让他知道了那人为何跑得这样快了——在层层堆叠的箩筐后面,交叠躺着数位衣着华贵的人。

最上面女子的尸身尚且能辨,但四周蝇虫环绕,不难看出这里的人已经死去多时了。不过靠到这样近后,没有闻到丝毫臭味,也难怪没有人发现。

老人踉跄后退不及,猛然跌倒在地:“死,死人了!”

不远处的房顶,半蹲在此的布衣男子托着腮,淡然看着下面急慌失措,逃出去的老人。

良久,他无声开口:“且看这一出好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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