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朗家。)
“小娴,战事停息了。”
朗娴听闻,激动看向朗大哥,欣喜道:“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朗大哥欲言又止,沉重的声音道,“他们,回不来了。”
朗娴脸上的期盼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目光逐渐有些涣散,露出些许呆滞和木讷,她欲伸出抓住朗大哥手臂的双手停在衣裙边,像是在猜灯谜般问道:“什么叫——回不来?”
朗大哥暗暗沉了口气,一鼓作气道:“敌方全军覆没,我方幸存无几,军医说,子伢已经粉身碎骨了。”
朗娴眼中生出惊恐,不自觉退了一步,问:“什么粉身碎骨?打仗怎么会粉身碎骨呢?!”她的语气越发强烈,像是在警告对方,开不起这个玩笑。
“说是同命蛊,敌方主帅用炸药自尽,中了蛊的子伢就——凭空——”朗大哥右拳收紧,死死拽住了未出口的话。
朗娴不寒而栗,吃惊了许久目光才又回到朗大哥身上,畏惧道:“那子夷呢?”
“军医说他失踪了。”
“失踪?”
“他活着,但是半路上不知去了哪里,一直没有消息。”
“那伯父伯母他也不管了吗?”
朗大哥不语,他们收拾了一下,准备了一些小东西去探望须夷和冉伢的父母,须夷的父母得知须夷还活着,相较之下倒是显得没那么伤痛,冉伢的父母却是哀叹连天,连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冉伢连个尸首都没有,想给他立个碑坟墓里都是空荡荡的。
朗娴让两位老人把冉伢的衣物都拿出来,她将那些衣物一层裹着一层,做成了一个“衣人”,每一件衣裳左胸口和右裤脚、鞋边、帽额都绣着“冉伢”二字。朗娴不眠不休做了三天才换来二老欣慰一笑。他们说冉家没福气娶朗娴做媳妇儿,如今欠下朗娴的更是几辈子都还不清。而朗娴和朗大哥还计划着赡养两位老人。
出殡那天,须夷也在远处眺望,他看见棺木里躺着冉伢的时候惊愕上前查看,走到山头才看清原来是衣裳堆起来的人形。而他这一举动却让坟前的朗娴注意到了他。
下葬之后,众人陆续散去,朗大哥劝说着二老接受朗家的照顾,好不容易才让二老点头,送了他们一程之后朗大哥才发现朗娴没有跟过来。
“子夷。”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封棺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快走的。”
须夷脸上的震惊被歉疚与悲伤代替,他躲避朗娴的目光看向地面,低声道:“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
朗娴自嘲苦笑:“原来你们都不想娶我,何必以死明志呢?”
“不是的小娴!我知道你想嫁的人是子伢,我一定会把他还给你的,不管多久,我发誓我一定会把他还给你的,你等我!”
“你说什么胡话?子夷!”朗娴见他交代得不清不楚就转身跑走,即便她立刻追去一个姑娘也追不上一个临近疯癫的男子。朗娴追得太急险些摔倒,她踉跄两步扶住了身边的树干,抬眼望去已看不见须夷的身影。
“小娴,你怎么在这?”
朗娴听见身后传来朗大哥的声音,收拾了一下情绪,转身勉强一笑,摇摇头避开他的视线。
“别伤了身子,还有六位老人需要我们照顾呢,你不会让大哥一个人承担吧?”
(当下,元宵,朗家。)
浓郁的红豆香充斥着朗家,四周白净的空气都被欢脱的豆香染成了墙角嫩梅的颜色。
“小娴姐?”杭秋敲敲门,不见有人回应,屋里传来的红豆香告诉他,主人远在厨房,听不见门外的动静。杭秋向左边走了几步,退远一些量了量墙檐的位置,对身旁的瓈扶说:“蹲下。”
瓈扶自然意识到他要踩着自己上去,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直接进去不就好了——”瓈扶正拉着杭秋穿墙,被杭秋一把拽回。
“做人就要有人的规矩!”
瓈扶内心撇撇嘴,道:“那我自己上去。”
杭秋又制止了他,说:“小娴姐肯定在厨房,她叮嘱过小泉不准开门的,你不行。”
“那你自己上去。”
杭秋打量了一下瓈扶,带着几分威胁道:“蹲不蹲?”
瓈扶看向别处。
杭秋“哼”一声掉头,满脸不屑道:“我找别人帮我。”
“站住!”
小泉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玩着七巧板,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呼唤声,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并未看见人影,直到脑中传来“门口,上面”的声音,他才将目光锁定在了墙头杭秋的身上。
“小泉,把门打开!”杭秋见小泉看见了自己,交代这么一句便下了墙头。
小泉看了杭秋所在的位置好一会儿,欣喜起身,嘴里喊着“好”,颠着脚跑过去打开了大门。
“杭叔叔,我娘在厨房做元宵!”
“做元宵啊?那你在做什么呀?”
小泉拉着杭秋来到刚才玩七巧板的石桌旁,这让跟着的瓈扶感到不适。
“我想吃这个样子的元宵。”
杭秋看了看桌上摆成小屋子的七巧板,说:“这个不叫元宵,叫点心。”杭秋说罢,摸了摸小泉的头,望了一眼厨房的方向,顺着浓郁的红豆香去找朗娴。
瓈扶没有立马跟上,而是看着继续玩七巧板的小泉,微微眯了眯双眸,转身跟上杭秋。小泉跳下凳子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七巧板,略微吃力放回桌上,又爬回凳子上继续玩着七巧板,对七巧板的掉落丝毫没有疑惑。
杭秋站在厨房门外看着从熬红豆汤的炉子边走向放着面团的台子旁的朗娴,盯着她揉面粉团的手出神。
“你在想什么?”瓈扶轻轻走到他身旁,在他耳边细声询问。
杭秋依旧看着朗娴手中揉的元宵,认真道:“想哪吒三太子。”
瓈扶疑惑了一下,目光逐渐锁定在朗娴手中揉捏的糯米粉团,粉团在她手中不断变换着模样,她揪下一团揉成长条,又切段按成面饼,塞入豆沙揉成球形的元宵像极了血肉之躯,起码在杭秋眼中是这样的。
“你想重塑冉伢的身躯?”
杭秋侧身看向瓈扶,低声道:“如果冉大哥不能操控别人的身躯,那给他造一副自己的身躯是否能如从前一般?”
瓈扶不语,杭秋却是觉得此法大有盼头,忙拉着他问:“你可有办法?”
“试试吧。”
杭秋展颜,拉着瓈扶离开,临走前交代小泉如果朗娴没问,就不要说他们来过。
他们刚关上朗家的大门,朗娴便出了厨房,她环顾四周,走到小泉面前,问道:“刚才杭叔叔跟你说了什么?”
小泉玩了半分钟七巧板才抬头回答道:“杭叔叔说娘没问就不要说他们来了。”
朗娴前去栓上了大门,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为冉伢重塑身躯,且不说这法子可不可行,代价是什么,光是冉伢重生出现在莲县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大家包括朗娴到底希不希望他还能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这件事,就让人踌躇。
冉伢站在自己的衣冠冢前,看着被厚葬的自己,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欣慰自己的身后事如此风光还是该庆幸自己能站在此处,又或是该自嘲一下自己如今的存在还有没有意义。
“逢年过节小娴都会带二老来看看——”就是如今墓主归来,也还是如此。他们不认现在的冉伢,不会知道冉伢看着父母把自己晾在一边去为自己上坟的时候,他是怎样复杂的心情。这种感觉,须夷知道,只有他坚信着身边这人就是重生的冉伢。
须夷的话停在了这里,后面的话怎么说都会让冉伢心酸,偏巧这个时候有外界声音介入,完美打断了这本就没有后文的话。
他是战场上雄姿英发的常胜将军,对风吹草动最是敏锐,须夷见他突然警惕看向来路,又想起今日是元宵佳节,得出来者必是朗娴和冉家二老。如今朗娴对这样的冉伢很是反感,在这打照面实在没有好处,考虑到这一点,须夷赶忙将冉伢带去了他当年的藏匿之处。
来者果然如须夷所料,朗娴来到坟前,从手中的胯篮里拿出抹布一点一点擦拭着不怎么暗沉的墓碑,随后从汤茶盒子中拿出温碗,碗中盛着五颗元宵,再将温壶中浓稠的豆汤倒入碗中,放在墓碑前的便是一碗热腾的赤豆元宵。
冉伢看着背向墓碑安静吃着碗里朗娴递去的另一碗元宵的小泉,豆沙糊在嘴角也全然不顾,倒是把碗勺舔得干净。
“那是谁的孩子?”
“邻县的孤儿。”
二人刚发出点声音就被朗娴捕捉到了动静,须夷见朗娴往这边瞄过来,立马拉着冉伢再次藏匿好,不知过了多久,须夷再探望那边的情况的时候,墓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碗未动的元宵。
来到墓碑前,须夷见碗中还有白烟舞上空中,他俯身摸了摸碗边,意外发现这还是碗热腾腾的元宵。按理放了这么久,就算还有温度,也不会这么热的。
须夷端起碗递给冉伢,说:“这是给你的。”
“真的是给我的吗?”如果说朗娴发现了他们,她又一直不肯认冉伢,为此还跟须夷闹僵了,就是留,也是留给须夷的。
“是,她认你了,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
冉伢吃了一口元宵,勺中的豆沙入口与元宵包裹的豆沙融合,嘴里充满豆沙的香甜,舌根却有些发苦。
“你想回到他们身边吗?像从前那样。”
“当然想——可是,事到如今,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一定有——”
入夜,须夷回自己房间的时候看见房门紧闭的房间内有火光跳跃,他才从父母那离开,这个家可不会有别人。
须夷放轻脚步靠近房间,右手背过身体暗暗握住藏在腰间的匕首,待看见窗纸上印出的人影时,他松了手,警惕的表情却没有缓和。
须夷敞开房门,不客气道:“你来干什么?”
屋里坐着的算不上老熟人,但说不熟,恐怕还真没有人能更熟悉现在的须夷了。那人一身道士装扮,悠然自得享用着屋里的茶水,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世上那么多道士,须夷只认识一个,那就是五年前跟他达成交易,并且约定永不相见的那个人。
“我能力有限,只能帮你借尸还魂,但有人懂起死回生之术,相识一场,特来告知你。”
“代价呢?”相识一场,须夷对这道士了解得很,他可不是什么悲天悯人之人。
那道士讥笑一声,摇头道:“看来之前我确实给你带来了一些误会,”他掸掸衣袖,做出俯视众生之相,说,“贫道早已痛改前非,悟得些许道法,修得半个仙身,以往那些不堪入目之举已是无法挽回,就当我是为了羽化飞升积攒功德吧。”
须夷虽是觉得他道貌岸然,但还是敌不过对回生之术的渴望。不管他是否真的修了一颗怜悯众生的心,又或是他想要什么作为交换,这回生之术须夷是要定了。
“谁会回生之术?”
那道士扬起了嘴角,刚才的慈悲相在脸上逐渐瓦解。
“杭秋。”
“杭秋?”怎么可能?他只是个书生!而且,如果他会,早就提出来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道士一语道破,“他可不是普通的探花郎,他早在地府走了一遭,都不知当了多久的无常爷了,还有他身边那个人,我虽不知他现在是何方神圣,但他曾经也是个无常。”
道士见须夷面露惊色,却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又补充道,“你若不信,每晚去他屋里看看躺在床上的人是死是活,贫道从不骗人。”道士说完便掠过须夷走到门口,临走前又交代了一句,“他们已经在找重塑人身的办法了,不过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们并不知晓,”他侧头看向须夷,“但是你知道。”
须夷对道士留下的话和那诡异的微笑一头雾水,直到他注意到烛台下压着的一张陈旧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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