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振翎微微颔首,表示他接的话没错。
吟瑜的视线落在桌上那杯没动过的水上,一时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喜欢我”和“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虽然两句话看着相似,无非是后一句比前一句多了两个字,可若是依照语气细分,内里还是能感觉到明显不同:前一句听起来像疑问,后一句听起来像诘问。
今夜的吟瑜能听懂,梦境里的自己分明是想问“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但兴许是喝醉后脑子犯了迷糊,话到嘴边,他把“有没有”说成“是不是”,还少说了个“过”。
……也可能是自己怕听到某个不愿听的回答,所以故意说了一句不太正确的话。这样的话,日后自己无论拿什么歪理解释,都能自欺欺人地圆回来。
贺振翎只当他是口渴,便帮他把水杯递过来:“现在喝怕是有些烫。”
吟瑜试了下水温,发觉是有些烫。与贺振翎完全相反,因为本相属火的缘故,他素来不喜欢喝热水,烫一点点都不喜欢——当然,香喷喷的热鸡汤除外。
贺振翎发现他这一点后,每次斟茶倒水,总会倒上两杯,一杯先在桌上晾着,另一杯自己留着慢饮。
可惜吟瑜经常想不起来喝,大多都是晾着晾着就忘了。但这并不耽误贺振翎养成这个小习惯。无论吟瑜喝或不喝,那杯水都在。
吟瑜倒是觉得,梦境里的自己并非胡搅蛮缠。那晚的情感就恰似那杯水,无论贺振翎承认与否,它都在那里。
在吟瑜眼中,伤心就是伤心,为何偏要分个轻重长短?妖怪诚然比人长寿,可为何偏要将朝菌蟪蛄和冥灵大椿放在一起比较?
若不是贺振翎主动与他剖白这个真实的梦,他真的很想用爪子敲着这人的脑袋问一问:你喝水还知道趁热呢,怎么轮到几十年的寿命,就不知道珍惜当下了?
不过……吟瑜举着杯子啜了一小口热水。贺振翎既然肯将那记直球砸过来,想来是已经懂得珍惜当下了。
“‘众人匹之,不亦悲乎,’”他到底还是不爱喝,将水杯塞回贺振翎手里,“你当年《逍遥游》怎么学的?”
“小时候爱逃课,没好好学,”曾说没叛逆过的贺振翎坦然道,“但我现在这不是不悲了么。”
“怎么今晚就不悲了?说话竟然这般敞亮,”吟瑜拿开支着下巴的手,仰头道,“还对我讲了你做过的梦。”
贺振翎沿用方才的腔调,慵懒开口:“这不是失忆前别扭过一回,失忆后长记性了么。”
吟瑜被逗笑了,这人的嘴狠起来连自己都要毒:“那为何失忆后就长记性了?莫不是那场梦让你悟透人生真谛了?”
贺振翎没有作答,而是倾身向前。他左手仍稳稳端着那杯热水,右手轻轻托起吟瑜的下颌。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幅水墨晕染的画。
他凑近吟瑜唇边,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吟瑜没有闭眼,所以能看到他呼吸时微微颤抖的睫毛,也能数清他靠近时,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这个吻很轻,让吟瑜想起有苏山上的初雪——每年有苏的初雪总是看起来很小,却能让整座山一夜之间全变了颜色。
贺振翎只亲了一下就退开了。他退开时,左手杯中的水面纹丝未动,连蒸腾的热气都保持着笔直的轨迹。
……悟透人生真谛倒不至于,只是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与人争执,无论事情对错,无论僵持多久,自己从来都是等对方先低头的那一个。唯有那个梦里,是他目前记忆里第一次放软了语气去哄人,不,哄妖。
所以这只狐妖于自己的重要性再明显不过。
为什么强调“目前记忆里”,是因为贺振翎姑且认为以前应该也有过,只是他不记得了。
即使梦里的自己耐心不算很好,即使梦里的自己并不认同对方前边某些话……但他不想看见那双狐狸眼因自己而不高兴的模样。
其实他也不想看见那双狐狸眼因自己而伤心的模样,但对方显然听不进去自己掰扯。
既然对方不爱听,那他就不讲了吧,左右他也不是头一回惯着这位祖宗了。
更何况,吟瑜的观点也没有错。“小年”与“大年”本就没有比较的必要。小年也好,大年也罢,大家都是要珍惜当下的。
许是因为自己方才的举动,那双狐狸眼此时满是笑意:“我跟你说,那会儿在燕山,我在围观春岸与熊升树结契的时候,曾被钟声震醒了脑子,看到我当年结契的场面了。”
“是么,”贺振翎的指腹抚过他的眼尾,“我当时做什么了,让你高兴成这样?”
——兜兜转转,“主人”一词终于在此刻被他替换成“我”。
与梦境里的吟瑜一样,今夜的吟瑜也不欲先谈正事,只说自己想说的:“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我做了什么。”
贺振翎笑了:“你做什么了?”
“我看到咱俩亲嘴子了,我亲了你一口,”吟瑜突然起身,双手环住贺振翎的脖颈,精准地吻在他的唇上,不偏不倚,“就像这样。”
贺振翎左手的水终是被这祖宗的动作弄洒了。还好他眼疾手快将水杯拿远,让水全数洒在手上和地上,炕席没有溅上半点水星。
“……”水晾了好一阵子,并不算烫手,但贺振翎静立片刻,还是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吟瑜懂了他的意思——这人不是想怪水洒了,只是想说:你怎么能把一个挺暧昧的动作描述得这么土。
吟瑜狡黠笑道:“你管我咯。”
——从雪岭到获鹿,从关外到关内,人间的北方差不多被他们走了个全。兜兜转转,他又用回了他们初遇时,那个不下三回的“你管我”的开头。
不对……吟瑜在心底纠正:这里的“初遇”是指他们今年的初遇,而不是指他们这辈子的初遇。
所以话又绕回来了——我当年怎么也丢尾巴了?我当年丢的又是哪一条尾巴?
没印象啊。
而且当年的自己与今年一样,只学了个三脚猫的化形就匆匆赶来了。
“四年前,你被程宗主盗走一尾,”贺振翎提及正事,“你快速学了化形,赶来人间,不知怎么与我认识了。当年的我如同今年一样,也答应了帮你找尾。”
与梦境里的吟瑜相反,今夜的吟瑜对正事不再表现出抗拒:“但我化形不稳的老毛病拖了后腿,你那个梦应该正是咱俩没结契之前。”
“可当年我们是怎么想到结契这一方法的?”贺振翎设想了个情况,“我从熊升树那里学来的?”
“应该不能,”他又把自己给否了,“熊升树不像你我,他不曾缺过记忆。”
吟瑜把熊升树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该不会真是你天赋异禀悟出来的吧。”
贺振翎将水杯放回桌上:“我要是有这天赋就好了……”
若是真有这天赋,届时再加上自身的努力,成仙或许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可咱俩都离这么近了,”吟瑜比划了下他们之间距离,“为何我还没有感受到契约的效果?”
“会不会是因为太久没联系了?”贺振翎回想熊升树后来给出的解释。
“亲嘴还不够吗,还要怎么联系?”吟瑜大白话道,“难道还要咱俩搁这睡一觉?”
“别闹,”贺振翎浅笑,“你先拿固形符勉强续着人形,等年前到了御灵门,再问问牧方海是怎么回事吧。”
在知晓自己即是吟瑜的主人后,他心里那份拜访牧方海的踌躇早就烟消云散了,去御灵门过年也可以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情。
“嗯,那就先这样,”吟瑜发现到了商定的时辰,“走吧,叫上他们几个,咱们去山上再转一圈。”
***
夜色如墨,群山沉寂。连绵的山峦仿佛沉睡的巨兽,连呼吸声都消弭在浓稠的黑暗里。偶尔一阵山风掠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反倒将这份寂静衬得愈发深邃。
鹿饮溪自己给自己鼓劲:善玉山上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都闯过来了,这清朗的夜色有什么好怕的?可鼓劲归鼓劲,她还是不自觉攥紧了春岸的衣袖。
春岸见她害怕,便找了个她感兴趣的话题:“你有没有感觉,他们两个的关系变得更亲近了些?”
鹿饮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吟瑜正依着白日的路线,走在最前边带路,贺振翎走在他身侧,与他落后半步。
她果真顾不上害怕了,专心盯起他们两个:“有吗?他们不是一直都这样?”
春岸不好细说:“你再仔细瞧瞧。”
她总不能跟小姑娘讲,自家大人白日还抱怨贺振翎别扭来着吧。她怕厉害哥杀狐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真的有!真的有!”鹿饮溪拽了拽春岸的衣袖,“你快看!”
春岸定睛一看,吟瑜不知何时错后了半步,与贺振翎并肩行走。在后边两位姑娘家的见证下,一人一妖牵手了。
鹿饮溪:“哇哦——”
春岸:“……”
妈亲呐,我只是随口一说。这场景和我预想得不太一样啊。
她晃了晃脑袋,心说:不是“不太一样”,是“太不一样”了。
“我要去告诉师哥!”鹿饮溪秉持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原则,转身就要去后面找熊升树。
“不、不行!”春岸忙把她拉住,“他他他……你看,他正在后面专心练剑呢,我们还是不打扰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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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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