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上来往的人很多,其中有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她每走几步就会低头看看车里的小孩,脸上又浮起一种她也无法理解的笑意。
夏黎有点恍惚,她突然想起了睡梦中哭泣的黎桦,那一刻的她其实也很像个小朋友,连脆弱都要躲起来。
方汝说得很对,她的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她可能没有做好一个母亲的责任,可她好像也没有想过去了解黎桦的伤痛。
她们到底还是太像了。
都沉默无言,也不会爱人。
夏黎收回视线,弯了弯眼:“方姨,谢谢你。”
“不用谢,”方汝见夏黎还跟着她走,打趣道,“你还要跟方姨走啊,不去网吧了?”
夏黎朝对面看了眼,反应过来,笑着说:“反正都走到这儿了,先陪您去商场吧,一会儿我从商场过去,顺便给他们带杯奶茶。”
“那也行。”
“妈!夏夏!”
她俩刚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徐方好的喊声,紧着接就是一个飞扑,她就跟没骨头一样朝她俩肩膀上挂:“你们怎么在一起?”
方汝抢先说:“巷子里遇见了,你呢?怎么跑这儿来了?”
“来买奶茶。”徐方好转转眼珠。
方汝一脸不信:“你会特意走十分钟来买奶茶?肯定是憋着坏呐,怎么样?志愿填了吗?”
“我还没,阿成在填,我过来拿、买奶茶。”徐方好嘿嘿一笑,扣扣脸。
方汝一眼就看透她,不戳穿还逗她:“乐乐,她说的真话假话?”
徐方好朝乔平乐使劲儿地眨了眨眼。乔平乐笑了笑,点着头应:“真话,方姨。”
“行吧行吧,走吧。”方汝不再逗她。
徐方好终于放心,挽起她的胳膊开始卖乖:“你出来买菜啊。”
“那不然呐,不买菜你晚上又要闹了,刚好你爸晚上要回来,我们一起给你庆祝庆祝。”
她俩在前面走着,夏黎默默走到后面,朝乔平乐问:“所以是怎么了?”
乔平乐看着徐方好那张笑脸,轻声道:“明天是方姨和徐叔叔的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徐方好准备了礼物,她来拿礼物。”
“难怪。”夏黎暗了暗神色,想起去年的那个声音。
时间隔得太久,当时事情又太多,她都忘了还有那件事。她这个人有个坏毛病,虽然事都会先望最坏的那方面想,但这件事她不希望如她所想。
“好!那我要再买个蛋糕!”徐方好回来喊他们,“夏夏,乔平乐,你们也一起来,一会儿再把筱筱和阿成喊上。”
夏黎回过神,抬起头,笑着朝她应:“好。”
那时已经快徬晚了,落日悬在金色尘埃中,洒下的余晖落在前面那对母女脸上,她们笑得开怀,眉眼都带着幸福。
夏黎走在身后,无声含笑看着她们。
“哎,那不是爸爸的车吗?”徐方好指着商门口停着的那辆黑色汽车。
夏黎忽然眉心一跳,心莫名开始发慌,视线朝那辆熟悉的黑车看去。
方汝也疑惑道:“对啊,他怎么停这儿了?”
徐方好很天真地一笑,脑子已经开始浮现徐季准备着惊喜给她的样子,她咧开嘴,笑着说:“我过去看……”
“哐当——”
随着一声东西砸落的响声,徐季从车上下来,紧跟着一起下来的是个女人,看着大概三十左右,打扮简单,但风情十足,一下车就朝徐季怀里拥,嘴唇往上一抬,一个眷恋的吻落在他的唇边。
多么羡煞旁人的一对璧人,多么深情款款的一双眼睛,多么讽刺可笑的一次遇见。
方汝站在原地,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徐季在大学里朝她表白,徐季在雪地里向她求婚,徐季为了娶她在中毒进医院,徐季在婚礼上哭得泣不成声,徐季在她怀孕时日夜颠倒……
明明这些画面她都记得很牢很牢,偏偏此刻随着朦胧的泪水,变得很模糊不清,仿佛她也未曾经历过。
徐方好眼睛直直瞪着,把一双眼瞪得生疼,脸上的笑都还没消去,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乔平乐连忙上前,挡住她的视线,把她往怀里一抱,轻声低哄:“别想别看。”
徐方好揪着他的衣服,挣扎着想要出来。
夏黎那颗没有放下的心,此刻算是彻底碎了。
她攥着手,上前喊了声:“方姨。”
“夏夏,不要打扰他,也不要问什么。”方汝只说了这一句话,此后便再没有开口。
他们之间隔得距离说不近,更何况徐季的车还是停在一颗树下,两人待了没多久,女人打车离开,徐季开着车朝一号巷的方向驶去。
这一遭,该填得志愿也没填好,该买的奶茶也没买到,该满怀期待的晚餐也成了满地狼藉的残渣。
“妈,我跟你一起回去,我要问他!”徐方好抓住方如的手说。
“……好,我们一起回去。”方汝慢慢勾了勾嘴角,笑意第一次那样疲惫。
林成旭和杨筱筱一接到夏黎的电话连忙赶了过去,他们到的时候,徐方好他们也刚好到家门口。
方汝捏着钥匙,转过身,看了眼眼泪流不停的徐方好,揉揉她的脑袋,轻声说:“方好,一会儿进去了,先让妈妈和他说,这段感情妈妈需要……做个决断。”
“好……”徐方好咬着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点着头,努力克制着眼泪,不让方汝太过担心她。
方汝拍拍她的肩,又看向徐方好身后的那群人:“抱歉啊,让你们看到了这样不堪的一面。”
“方姨。”林成旭叫她一声。
方汝整整衣领,弯弯唇:“好了,一会儿我和他上楼谈,麻烦你们在楼下帮我照顾一下方好。”
“好,方姨别担心。”乔平乐朝她安心点点头。
方汝转过身,钥匙插进锁孔里,齿轮一点点对上,随着一个转动,潘多拉的宝盒打开了。
徐季从厨房探出头来,声音那样温和:“回来了,你们先洗手,我给你们带了草莓,特意让老陈去草莓园摘的,可甜了。”
他说着把洗好的草莓端出来,一看到客厅里那一群人死盯向她的眼神,心口一颤。
注意到徐方好发红的眼睛,连忙跑过去问:“方好,怎么……”
手快要碰到徐方好的脸时,徐方好嫌弃地扭头就走,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徐季愣愣看着徐方好的背影,又朝方汝看:“我宝贝女儿怎么了?”
方汝没有回他问他,拿那双温柔的眼睛细细打量着他的全身,徐季被看的有些发毛。
他刚想开口,方汝就打断他:“你现在忙吗?不忙的话我们上楼谈点事吧。”
“好。”徐季又朝她递了递草莓,“小汝,草莓……”
“放着吧,留给你其他需要的人。”
徐季浑身一颤,他终于察觉出一点不对。方汝转过身没有再看他,直直朝楼上走。
徐季连忙跟上去。
他们进了书房,说起来当初这个书房还是因为方汝爱看书,徐季才特意为她打了空间出来专门用来放她的藏书。
如今再看上去,怎么到处都是残损。
徐季快步跟上去,抓住方汝的手把人朝怀里抱。
方汝一下子就像应激一样,疯狂挣扎拍打着他,低喊着:“放手!放手!放手!”
徐季拗不过,只能先松手。
方汝抬手朝上抹掉眼泪,不想看他,也不想让自己变得那样狼狈,她闭上眼,轻声问着:“你是明白了对吗?”
“小汝,我……”
“不要解释。”方汝打断他。
沉闷的空气里连呼吸都泛着痛,方汝叹了口气,转过身,开始面对眼前的人:“徐季,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吗?”
徐季连忙超前走,方汝赶忙朝后退:“不要靠近我,你很脏。”
“小汝,不是这样的,”徐季说着就抓住她的手,开始疯狂解释,“你相信我,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了什么?但你要相信我,那不是真的!”
方汝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打人,她打开徐季,看着眼前人,有些看不懂他了:“徐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刚刚在商场门口,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是觉得如果别人告诉我,你就可以欺骗我吗?在你眼里,我很蠢吗?”
徐季怔在原地,慌了神,居然还掉下了眼泪:“不是,小汝,不是我,是她先……”
“徐季!”方汝始终忍不住朝他吼,“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们之间是谁先开始的吗?我在乎的是你接受!”
“你当初口口声声说这辈子只会有我一个,是你说的你永远不会食言,你会让我幸福,会永远爱我……”
徐季抓着话就说:“我爱你啊,小汝,我一直都爱你啊。”
“爱我?”方汝想起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睛充血一般疼痛,“爱我会和别的女人拥抱!爱我会和别人的接吻!爱我会想着一直骗我!”
“从去年开始你就一直不着家,隔三差五就出差,我从来都没问过你,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现在我也不想再去追究哪些。徐季,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你倒是好好想想,你就是这样爱我的?”
徐季怔了怔神,垂着眼,慢慢说:“对不起,小汝,我和她是意外,你相信我,真的是意外,去年在荣城出差一次酒后,我那个时候太想你了,我,我……”
“够了!太恶心了!徐季,实在是太恶心了!”方汝捂着耳朵嘶喊着,努力不去想,努力忘掉他的话。
声音传到楼下,徐方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呆呆看着电视里曾经让她开怀大笑的海绵宝宝,愣愣地说:“一个人是怎么可以做到那样温柔的爱着他的妻子,又一边和别人深情相吻的呢?”
她呆呆念着,呆呆看着,仿佛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
楼下又响起声音,方汝朝他说:“徐季,离婚吧。”
徐季摇着头,眼里红成一片,看上去多么深情,那眼神就和当初她们结婚的时候一样。
方汝看着那双眼睛,脑海里终于清晰了一个画面。
那时的她才二十一岁,刚刚大四准备毕业,徐季在那天向她求了婚,当晚两人就去方汝见了父母。
方汝是青城本地人,徐季是江城人,方汝的父母不愿意她远嫁,但她的母亲见女儿喜欢也无法拒绝,只有她的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口,白酒一大杯一大杯地灌,灌完了还要把人赶走。
当时她真的以为徐季离开了,可后半夜突然惊醒朝楼下一看,徐季租的车还停在下面,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敲着徐季的窗。
“徐季,徐季,徐季。”她站在冬天雪地里怎么敲都敲不醒。
徐季倒在驾驶座上睡得那样沉,就像失去知觉了一样,她慌得连忙跑上楼喊人,打了120过来,把人弄出来,送出医院,才知道是急性酒精中毒。
医生说再晚送来一点,人可能就没了。
那一刻,她就像一个拿到冒险卡的少女,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和阻挡,从家里偷出户口本和徐季跑去了江城登记结婚。
她父亲发现的那刻大发雷霆,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她是个被宠大的,从小父母就是要什么给什么,别说打,就是大声说话都没有过,被父亲那样说,她就像赌气一般,一赌就是二十年。
人到中年,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老一辈看人其实也是有点准的。
徐季哭着朝她说:“小汝,不要离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把关系整理好,我们再一起了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我们都不能没有彼此啊。”
方汝推开他的手,闭上眼,脑袋里什么都没了,只有青城那片广阔的大海,和父母时时刻刻宠溺的笑声。她缓慢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徐季,平静道:“二十年,你还是照样抛下了。徐季,你错了,我可以没有你。”
“公司我管得不多,所以我不会和你挣,但我的股份你要转给方好,这是你的房子,我也不会要,所以请你先离开一个星期,我会整理好我的东西。”
“小汝……”徐季又想跟上来。
方汝走到门口,手扶在门把上朝他说:“如果你真是还记挂着我们的二十年,就不要逼我和你打离婚官司,我不想我的青春毁得只有狼狈。”
方汝摔上门,把徐季隔绝在里面。
这个房子是徐季父母的老房子,他父母走得早,他从小是和外婆一起长大的,在他十九岁那年外婆也去世了。后来他们来到江城后,徐季想重新买房,但方汝不愿意,他们就把这个房子按照他们理想中的家的样子重新装修了一番。
以前怎么看都觉得美好,现在再一看,角角落落都让她不舒服。
方汝缓了口气,抬脚走下楼,楼下只有徐方好一个人。
方汝拍拍脸,朝她走过去:“怎么只有你一个了?夏夏她们呢?”
“我让她们先回去了,晚饭点了,她们也该回去吃饭了。”徐方好转过身,朝方汝笑了笑,“妈,你饿吗?我带你出去吃饭,这次我请你。”
方汝看着徐方好那张笑脸,却忍不住心疼,她抿着唇努力克制着,朝徐方好点点头。
徐方好拉着方汝就朝门外走,走出门时,徐方好拿了顶帽子给方汝戴上:“好看。”
方汝轻轻弯了弯眼,没有说话。
徐方好直接抱着她,一路沉默走着。
夜晚的一号巷比白天吵闹点,吃过饭后街边总会站在一群又一群人闲聊八卦,晚风轻轻晃着,细碎的光阴就那样消逝。
方汝无神地看着眼前,察觉到徐方好在轻轻拍着她的背,眼里又开始泛酸:“方好。”
她低低叫了声,嗓子那样嘶哑。
徐方好爬在她的肩头应着:“嗯?”
方汝踌躇着问:“如果,妈妈要离开这里,你……”
徐方好直起身来,朝她说:“我和你一起走。”
“可你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你不是还想填江城的学校吗?还有乐乐,你……”
徐方好笑着打断她:“那些确实很重要,但妈妈比那些更重要。”
方汝忍不住转身抱住她,紧紧往怀里抱。
徐方好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缓和好情绪,才慢慢开口问:“妈,你......恨他吗?”
方汝直起身,看着路边来往的车辆,吆喝叫卖的小贩,鸣笛的喇叭,聒噪的蝉鸣,和那颗摇摇欲坠的月亮。
她摇摇头,轻声说:“人活到这个岁数,也没有那么多恨不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初你姥爷也劝过我,但我没听。年轻的时候人总是太过自信,哪怕看到他有一些小聪明、小心思,但只要他认真解释一下,好像也就那么过去了。就像一件东西坏了,能修我就绝对不会换,我以为感情也是这样,到头来才明白,感情是被人驱使着的。”
“可偏偏,人啊,最是复杂。骨子里就脏的人,一辈子都干净不了,哪怕表面很温柔,也总有撕破画皮的一天。”
方汝笑了笑:“我实在懒得恨他了,以后就各走各的,当了徐季的老婆二十年,现在也该做回方汝了。”
“嗯,做方汝,只要方汝,也不要再做徐方好的妈妈了。”徐方好看着她说,“我来保护你,赚钱给你花。”
方汝破笑道:“你还赚钱了?”
“当然,我拍照技术很好的,前几天去漫展当摄影师可是赚了五百。”徐方好抬抬下巴,得意说着。
“嗯,我们方好真厉害,那我以后就指望着你了。”
“好啊,你就好好做方汝。方汝以后的人生一定会活得很精彩。”
“是会很精彩,”方汝笑了笑,朝她说,“但这个精彩不影响我做徐方好的母亲。方好,不要因为我们的事就对爱情失去希望。虽然感情不可能人人都有好结果,但也有人会很幸运。”
“放心吧,我懂,”徐方好扬扬眉,自信道,“徐方好一向都很幸运!”
方汝捏捏她脸,揽着她继续朝前走:“想不想出去玩?放假这么久了,好像你还没出去过,我刚好也很多年没有旅游过了。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去旅个游?”
“好啊,我拍照可好看了!保证给你狠狠出片!”
“行,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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