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晟七年初冬,白露未晞,云边将曙。
两岸岑岭遥遥相望的运河之上,一叶扁舟自北向南随波逐流,敝陋的孤篷于漫天迷雾中时隐时现。
船头,女子衣冠胜雪,负手怆然而立。
一句低吟似是顾影自怜的哀叹,被不忍驻足的冷风卷落于一江茫茫逝水:
“我本孑然来,复归孑然去。”
内阁首辅、兵部尚书云舒,字怀璧,因贪墨元曦宫修葺巨款,令抄没府邸、贬为庶人、拶刑断指、逐出京城,无诏不得回。
为免旧友相送,她甫一受完刑,便马不解鞍地登舟离去。
曾傲立于清寒之巅的孤鹤,纵因一桩矫造的愚案跌落云端,亦不容怜悯、不容泣涕,无需惜别,无需感伤。
那船夫自然想不到,权倾七载的巾帼宰辅会以这般落魄的姿态潦草退场,他正好整以暇地歪在船篷边磕花生,闻言往河水里啐了一口红皮:“您打京城来,不知往哪儿去。姑娘,咱都漂了一晚上了,到底去哪儿,您倒是给个准信儿啊。”
常人失意,无非是寻亲访友。可她孤女出身,恩师已于五年前惨遭灭门,前路不过是余生的颠沛流离罢了。
她仍顾念着那一方明黄绢布上的“逐出京城”,闻声回瞰道:“可离了顺天府了?”
“哎哟,这都快到济南喽——”
忽觉这道疲倦的目光并非落在自己身上,船夫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去,惊见一座三层高的画舫穿云破雾而来,雕栏玉砌、锦帆朱漆,似要将这叶扁舟碾沉入无际江河。
“先生留步!!!”
画舫上,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身侍卫打扮,拢手延颈,高声呼喊。
……
一声声急迫的挽留由远及近,在枯山素水之间荡漾宛转,竭力将溺毙的旅人拥回河岸。
云怀璧微微昂首,与画舫沉默地对望。
来人若是周从愿或是饶星岳,她都无从讶异,可偏偏是他,只恨身陷波涛,无处可逃。
待两船再靠近些,年轻人抛来一根锚链,锁住了舟舷,继而顺着锚链紧张地滑下,不料落地时一步没踩稳,四仰八叉地摔在了云怀璧面前。
小舟猛地摇晃,云怀璧下意识抓住船篷,却忘了惨受拶刑的十指已是筋骨皆断,痛呼一声缩回手,在竹篾上留下了一道骇人的血掌印。
年轻人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忙不迭向云怀璧俯身拱手:
“在下元耀,问先生安。先生,我们老爷想见您一面。”
“不见。”
元耀追问道:“老爷说预备了一份厚礼,先生也不愿去瞧瞧?”
云怀璧淡然一笑,身为曾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奇珍异宝皆是唾手可得,即便他带来的是大明国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弃掷于川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何必厚此薄彼。
除非——
是一封杀她的圣旨。
她倒是很愿意重来一世,生在父母双全的完满人家,在日复一日的平庸人生里骂骂咧咧,终了一抔黄土,无迹无痕。
元耀紧了紧锁链,试探道:“先生请?”
拿一双废手攀爬实在太过残忍,云怀璧足尖轻点,借力一跃而起,高空滞留须臾,随即平稳地落在了画舫边。
*
画舫二楼内室,俊朗的中年男子一袭靛青松柏暗纹道袍,正跪坐于紫檀案桌前执笔疾书。衣缎清荣的光泽与发冠温润的玉色交相辉映,愈发衬得人眉目如琢、端方似竹。
内阁次辅、户部尚书高烈,字灼言,三元及第入仕,东林学派翘楚。这位御街夸官之时满城红袖招的风流人物,却是云怀璧多年死敌。两人朝堂上激辩无数,私底下从无往来。
此时,云怀璧一脚踢开了未掩的红门,自如地与他对坐:“高阁老是来送我一程的,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都不是”,高灼言落下最后一横,搁笔整衣:“相逢一笑怜疏放罢了。”[1]
云怀璧怔了怔:“你也被贬官了?”
高灼言道:“我与你不同,我只是被贬为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正九品主簿,仍有官职在身。”
云怀璧颇觉有趣,按世间这此消彼长的道理,此人该顺理成章继任内阁首辅才是。没想到短短半月,当朝最为位高权重的两个人竟双双折损,成了相逢一笑的扁舟故人,料想史书必当倾尽笔墨、极尽编排。
高灼言问道:“既离了京,你可有归处?”
漂泊无依的悲凉岂能让昔年政敌窥见,云怀璧莞尔一笑,搪塞道:“去看大漠孤烟、苍野落霞,去走峥嵘蜀道、微茫瀛洲,再泛舟洞庭、玄武、太湖、赤壁,游览庐山、昆仑、峨眉、琅琊,登临滕王阁、岳阳楼、白马寺、报恩塔,春葬桃花、夏煎芙蓉、秋煮金英、冬酿绿萼,江湖自在、诗酒为伴,好不快哉。”
高灼言认真地听完了,末了回道:“你既并无归处,我倒是替你想了个好去处。”
“何处?”
“东林书院。”
云怀璧哑然失笑。
他身兼东林书院山长,收留她也无甚为难,可与其说是收留,不如说是折辱。
掌权七载,她与以他为首的东林党势同水火。东林党人唤她“牝佞”,将她所在的政党唤作“牝党”,经她手流放或殒命的东林官员更是数不胜数。剑指东林党的人终与东林党为伍,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讽刺的轶闻了。
“不去。”
她斩钉截铁。
高灼言似是早有预料,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令师的那桩案子——”
云怀璧猛地抬头,催促他下文。
高灼言却偏首向窗外望去,以窗框为幅、天地为绢,远观云雾尽散、顿觉满目清明,半晌,方幽幽道:
“东林书院,有你能找的人。”
说罢指节轻叩案上宣纸,云怀璧这才发觉,他方才亲笔写就的,正是一封东林书院的聘书:
高烈顿首再拜xx训导执事:东林地处江南之地,山川毓秀,民物富繁,宜有善师,以收放心。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先生遗泽,溢于耳目,东林之幸。惟幸惠然来思,毋为辞逊。
句首留有空缺,只待她填上姓名。
“这便是高兄为我准备的厚礼么?”
高灼言颔首。
云怀璧微动了动指尖,疼痛钻心。
五年来,与恩师那桩寿陵坍塌案略有牵连者,均被她一一剪除,唯恐错漏一人,令商府一百二十四人死不瞑目。可此刻,高灼言竟明示她此案另有隐情?难道始作俑者依然逍遥法外?
若真如此,那她死前有何尊严去回首这被人蒙骗的五年,死后有何颜面去叩见地下的恩师和师母?
烂泥残生,连死都成了怯事。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为免多生事端,但请高兄代劳,替我写——舒玉二字吧。”
高灼言欣然照办,吹干墨迹,挪开用作镇尺的折扇,再折好聘书,如交付圣旨般郑重推到她面前:
“东林书院,恭迎舒玉先生。”
*
从顺天府到常州府无锡县,走水路不过一个月,云怀璧与高灼言本该孟冬末便到达,因路上出了点小插曲,捱到了仲冬初。
画舫途经徐州府时,迎面飘来一艘破船,船里还躺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少年没死,只是染了恶疾。
高灼言捞起他,命随行大夫鼎力救治。
七日后傍晚,甲板上支起一张棋盘,棋盘与棋子皆由磁石雕刻,任凭船身如何颠簸也不乱棋局。高灼言与云怀璧对坐,左手执黑,随心而放,右手执白,听从她所念方位而落。
红衣少年从船舱内走出,朝高灼言跪地叩首:“宋筝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见他眉宇间虽仍有几分虚弱,但神采奕奕,已不复当日病困虚浮之态,高灼言满意道:“元耀修好了你的船,你随时可以离开了。”
宋筝再拜:“敢问先生名讳?待小可金榜题名,必当涌泉相报。”
“金榜题名?”高灼言笑道:“你还有这等志向?”
宋筝坚定道:“小可此生最大志向,便是如内阁首辅云怀璧一般高中探花,再拜她为师,位列庙堂、平步青云。”
“噢?”高灼言揶揄地瞟了一眼对坐之人,问宋筝:“你知道云怀璧?”
宋筝狠狠点头:“不仅知道,我还见过!”
……
一直盯着棋局默不作声的云怀璧道:“你既见过她,应该清楚,她从不收徒。”
“但她一定会收我!”宋筝急切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上头写着一笔草书“云”字,泛黄的纸张磨起了毛边,定是被长年累月地摩挲了无数遍。
云怀璧倏忽想起,八年前,她在浙江宁波沿海抗倭,宁波知府宋毓秀曾苦恼幼女不喜诗书,求她代为传授,她不堪其扰,随手写下了一个云字,承诺只待令爱念完四书,她必收入门下、倾囊相授。
她又想起,今年入了春闱的举人名单里,女子唯有四人,其中一人,便叫宋筝。
她无奈地一声长叹,宛如成仙前的白娘子还需在人间了却一段孽果,她在遁世前也缠了这数不尽的因缘。
“高兄,替我写句诗吧。”
元耀闻言取来纸笔。
“崖边枯木期逢鹤,檐下落巢可寄春。”
高灼言一挥而就。
云怀璧示意宋筝接过:“若你到了京城,还有心拜入云怀璧门下,可携此信求见刑部尚书周从愿,她会给你答复。”
宋筝狐疑地收好,向两人揖礼辞行。
静待这团红霞随船而去,高灼言落下一子,问云怀璧:“那句诗是何典故?”
云怀璧回:“周从愿曾以此明志,想拜我为师,可我始终没有答应,现下倒是高攀她了。”
高灼言道:“你与周从愿有师生之实,何必计较名分。如今周从愿升任刑部尚书,入阁理事,这姑娘跟着她,青云可期。”
云怀璧噗嗤一笑:“高兄看出宋筝是女儿身了?”
“与你当年一样。”
云怀璧悠悠道:“差点忘了,当年我女扮男装夺得探花,琼林宴上才惊四座,是高兄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的身份,还将我送入了北镇抚司大牢。”
……
“是我狭隘了。”
云怀璧并不介怀,眺望远方红霞与浩渺烟波融于一色,欲借不息的河流与河风,将温和的期许送到女孩耳畔:
“但愿与你重逢之日,正是你衣锦还乡之时。”
[1]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出自李商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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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衣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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