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熄了烛火。连嘉佑放下书,擦燃了火柴重新把灯芯点着。她料想之中的不速之客已笑吟吟地坐到她对面,眼睛漆黑,让她想起那支未曾看见的枪。
“我什么时候要你现在过来了?”她重新垂下眼睛,淡声问道,“上过一天学还有精力跑到城南来?”
“瞧您说的,没得您允许便不能过来了么?何况,”谢杉伸手按在反扣的书上,“您难道不是在等我?”她毫不避讳地在连嘉佑的书案前东看看,西瞧瞧,“连掌柜离开学校也没几个年头吧,怎么连今天是休息日都不记得?”
连嘉佑抽回书本扔到一旁,慢慢地站起身,撑在桌面的双臂逐渐绷得笔直。
“连主编上过哪所大学,好像也不是什么秘密吧?”谢杉恍若不觉,依旧春风满面道,“我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得您这样紧张?”
连嘉佑抬眼审视着她。傍晚下过一场阵雨,夜间凉爽,谢杉披了件墨色的丝绸外衫,没有系扣,轻盈的衣料会被风轻轻地鼓起来。
五年前的那个夏夜里,她在报社楼下被枪口抵着后脑,凉风也是这样带着雨气,吹入她的袖中。
“不要杀我。”她从皮包取出那一沓银票,手握着它们举过头顶,“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今后不会再碍陶大人的事了。”
对方很明显地愣了一瞬。“算你有眼色,”那把枪恶狠狠地掼了她一下,叫她一个踉跄,随后便没再贴上来。“我以为连主编的骨头有多硬呢,原来不过一千元钱。”
连嘉佑不言语,把银票和那句骂人话一同揣在怀里,理正衣领便离开原地,去赶末班的电车。
“新闻总没我的生命重要,宁死不屈的美名不如想尽办法斗争到最后一时。”她毫不犹豫地从老社长桌上拿过那沓银票,“我若不收,陶督办必不会善罢甘休。我才不会为这样的蠢事丢了性命。”
“嘉佑,嘉佑。”社长轻声地、翻来覆去地念着她的名字,“是我无能……我保不住你。”
“不要这样想。换了谁都只能束手无策;我甚至还要庆幸,陶督办是做事留余地的人。”连嘉佑踱步到办公桌前,扫一眼桌上的新闻稿纸,再抬头时脸上添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不过,我大可以临走时候再恶心她一把——明天不是要登她家男人扫墓的事么?”
笔锋辛辣、敢做敢当的连主编不告而别在一个夏夜里,失去梁柱的报社数月之后才用温和的面目得以中兴。
五年之间,连嘉佑只向报社去过一封信。十二个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被老社长妥善裱好,挂在大厅正中。
“骤雨枉折青柏,来日遍野葱茏。”谢杉微笑着把它背出声,“我瞧连掌柜的这番愿景,如今倒已实现了大半呢。”
连嘉佑平和地望着她的眼睛。“是么?”
“连掌柜其实同谁都没有私仇,是不是?您只是做了报纸编辑该做的事,把别人的仇都当作自己的仇。”谢杉语气闲适得好像在闲聊吃了什么晚饭,“我偶然看见那条语出惊人的标题,便又把晚报向前翻了几个月。您靠实事求是招惹陶家,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牠爹的’与其说是您离开报社的原因,不如说是它的结果吧?”
连嘉佑以缄默作为回答。
“我到底在图书馆寻得了不少东西。校史可不会放过新闻系学子的光辉事迹——这还是我那个朋友提醒我的。”
“您不是本地人,偏又两袖清风,做主编挣来的钱又全都反哺了报社,哪里来的钱买下这间茶馆呢?兴许陶督办给了点封口费?”谢杉饶有兴致地猜道,“可是封炉撤灶,重新装潢,这又是一笔银子。您还要雇伙计,买粮油,还能剩下几个子儿去请那些当红艺人?”她状作不解,眼里映着的火焰不安分地跳动,“除非——您请她们不必付钱?”
“有意思,”连嘉佑出人意料地笑了一声。“继续说。”
“我随便扯淡,您也胡乱听听。”谢杉眨眨眼睛,晃动的火光随即褪去,只留下一汪深潭。“进戏班、做舞女,都是吃苦没有好名声的生计,做这几行的,往往都有恨不啖肉饮血的仇家。您的茶社偏偏聚了这么一群客人。”
月光淌上她的衣衫,像黑土地里漫出水银。“杀了人被抓到,往往是顺着人际关系。您左手边是一群复仇猎人,右手边是她们各自的猎物,两只手这么一打乱,不就大功告成了么?谁见到死兔子也不会怪罪螃蟹,见到鱼骨头更不会怀疑骡马。”
“我猜头次进馆的那副对子,就能把您的客人分作两拨吧?有暗号的,便是慕名找您解决问题;您把她的仇人分配下去,再从未被解决的目标里分一个给她。没暗号的,不论对成什么样,一律当作普通客人接待。”
谢杉说着忽然想起老人那句“你们都是清白后生”。如今看来,这“清白”,根本不是身体不被男人接触,而是刀下没有男人亡魂。
她顾自一乐。老太太还是眼力欠佳,看不出面前两个后生一点都不清白。
连嘉佑也跟着笑起来。“你有什么证据?”她温声问道。
“我为什么需要证据?”谢杉摇头叹气,状似痛心,“都说了不要这么严肃!我不过是信口编编故事,您也随便听听就成。”
“哈。”连嘉佑丝毫不为她的表演动摇,“你叫我想起来当年的一个报纸栏目,名字叫作 ‘都市幻想’。”她不紧不慢地说,“其实全是不便当作新闻发表的真实事件,作些修饰,当成笑谈登上去,要看的人自然会留心。”
她坐回椅子,取剪截下一段燃尽的灯芯。“回去睡你的觉吧,到时候记得过来。”
谢杉满意地笑,从果盘里顺走一颗李子便起身离去,身形融进黑夜,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她再醒时,扫一眼对面空空的床铺,默默地在心里数了个“一”。江铎因为生气而不同她讲话的最高纪录是一个上午——在她的纠缠不休下用一个“滚”字打破了沉默。在如今能时刻躲着她的环境下,很有打破纪录的趋势,谢杉乐观地想,值得载入史册。
果不其然,在江铎的积极努力和她的消极应对下,这个数字从一增到二,又从二增到三。最后连陶有为都觉出不对劲来:“她怎么回事?每天天不亮就没影了,到了晚上一句话不说就睡觉?”
“累了呗,”谢杉不太在意地应道,“选了一堆课,时不时去教书,没事就跟魏教授探讨大道理,最后还要拿图书馆当消遣。换谁谁不疯?”
“也是哦,”陶有为点点头,“不过我满课还要做作业的时候,倒更想和你们聊聊天才睡得着。”
“咱们正常人理解不了闷葫芦。”谢杉笑道,“这有什么?明天不就要夜游鬼市,你还找不到机会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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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龙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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