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谢杉以筷尾敲敲江铎的碗沿,后者正食不知味地夹起烧卖蘸在甜粥里,“没什么问题,今天早上不还好好的么?她只是收了我的礼物心中感动,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是不是?”
“……”江铎早便不再为她的厚颜无耻感到诧异,把挂着汤粥的烧卖重新去蘸醋,一边颔首道,“是,感怀于心,无以言表。”
陶有为从碗里抬起头,狐疑地看看她甜粥里漂着的几星油花,摆出一个“我一点都不信”的表情。
“失陪了,”林宛瑛放下勺子微笑道,“我要趁午饭前把剩下那几页书读完,省得抓心挠肝地想,不能细细品味有为亲自挑选的佳肴。”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风风火火冲来一个少年,一屁股在刚空出来的位置坐下,手撑桌面喘着粗气左右看过,两眼盯着江铎道:“魏教授叫你吃完早饭上她那儿去!”说完便又溜得没影,想来是还有口信要传。
陶有为看看少年留在金属桌面上、逐渐缩小的手印,又看着江铎面不改色地舀起带着油星的甜粥。“我也吃完了,”她抹抹嘴站起来,“得先去订座。”
“我以为她会就 ‘为什么江铎吃饭心不在焉’得出一个可信结论再走呢。”谢杉凑到江铎耳边笑道。
“我觉得,那个荒谬的预想有几分成真的迹象。”江铎没接话,开门见山地指出,“为了减小人际关系上的慊疑,白振芳和金秀荣互相杀了对方的仇人。”
“什么杀人,”谢杉摊摊手,“金老五牠们不是自己喝死的么?这分明是报应。”
“我不信。”江铎起身将碗盘分门叠成几摞,又取纸擦净桌上几点汤汁,“这又不是牠们第一次喝自酿酒,之前从没出过问题,偏偏是金秀荣表露出杀意之后的这一回,无人幸存。”她侧头盯着谢杉,“若说是巧合,概率未免太小。”
“有理,”谢杉泰然对上她的目光,起身随她向食堂门外走,“既然这样,可以去查查白振芳的行踪。可惜陶小一的尸体一直没找到,不然证据会更充实。”
“这么热的天气,死人早就臭不可闻了。”江铎依然没挪开视线,“我猜是毁尸灭迹——切块煮熟?有可能。喂给野兽?搬运的动静太大,容易被发现。或者,用酸溶液?买那个是要登记的,除非……”她停住话头,“算了,这个可能性也不大。”
谢杉越听笑意越深,到最后颇以为然地点点头,伸手搭她肩膀,“你很有犯罪的潜质嘛。”
“更有潜质的是谁,”江铎拂开她的手臂,“你自己心里清楚。”
谢杉丝毫不恼地收手,默了一会,走过宿舍楼下时,忽然笑着看她。“你就没什么要问的么?”
“没兴趣听你扯谎。”江铎硬邦邦道,“我再问十次八次,不论威胁还是乞求,得到的也不会有一点真话。还不如等我自己查。”
“好吧,好吧,”谢杉夸张地伤怀道,“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形象。”她以手覆面,擦去子虚乌有的眼泪,“我可不杵在这里扰乱江老师的心志了,快去做魏教授的得意门生吧。”
“自便。”江铎几乎把这两个音节讲出了阴阳怪气的腔调,而后不再看她,兀自向行政楼快步走去。
进大门,上三层,教务处阔大的金属门前站着一个矮小的长辫男老师,二者因不成比例显得格外滑稽。江铎听过牠的传闻,说牠厌恨洋文,同做过留学生的教授都不对付。不过其中最被传为笑柄的,还是牠刚刚开学就被男学生递过吟咏长发的情诗。
“密斯特,密斯特!”她还未走到门前,一群男学生便七嘴八舌地叫喊着从她身边掠过,“先生,我们实验室里那两大瓶浓硫酸,都给人换成稀硫酸了!”
江铎放慢步伐。
男老师果然板起牠的小脸大声呵斥,“不许叫我密斯特!这成什么体统!你们眼里还有师长吗!”
“哎呀,不过都是 ‘先生’的意思,管我们用什么语言呢,这生的哪门子气。”一个男学生小声嘟囔。
“纯属胡扯。”江铎已经把手放到教务处门上,依然转过脸,看着发话男学生的眼睛,“密斯特一直是 ‘男士’,什么时候能跟 ‘先生’混起来用了?”
“哟,是你啊。”男学生撇撇嘴,“考榜首那个女人。果然无趣得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什么时候才学浅陋、智力堪忧也能被称作 ‘有趣’,我看天桥那些艺人倒不必费尽心思训狗玩猴了,把你训练训练,乐子肯定比畜生多。”江铎冷冷道。
男学生涨红了脸,只把一根手指对着她,“你!你你你——”
“对,”江铎依然面无表情,“就跟这个差不多。表现不错,准许上岗。”
周围几个男学生纷纷围过来要替兄弟打抱不平,正张开嘴,教务室大门突然打开。众男登时垂头噤声,有刚挽起袖子的又慌里慌张撸下来。
“我看江铎很有幽默感,”一个西装革履的女人迈进走廊,“倒是你们,连最基础的单词都能错用,真叫我怀疑面试时候有没有作弊。”她又向男老师一点头,“马教授,不论哪个科目,学生要想深入学习,英文都是必不可少的工具。烦您忍耐了。”
魏则钧身材高瘦,眉眼锋利,面孔棱角分明,即使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也自显气度威严。无需她多说什么,几个男人灰溜溜地走开了。
她表情缓和下来,向江铎道,“走,到图书馆去,我给你安排一点任务。”
钥匙拧过三圈,阁楼的小木门同洋灰地板互不相让地卡得紧实,在江铎疑心那条铜制门把会带着一块木头被魏则钧生生拆下时,呼嗵一声,门内的东西扬起阵阵灰尘。
“我请人用很低的价钱买来,自己粗略一看,倒有很多有趣的资料。卖给那些商户用来包东西,不如叫学生们拿来做练习。”
江铎从近处拣起一张纸,是页被撕下来的日历,还记着当天买菜的支出。她放回原处,又伸手取下掉在头上的纸片——一张符咒,“教授想让我们从中筛选和整理信息?”
“是的,”魏则钧肯定道,“请你先随意试一试。我开一堂‘历史与新闻方法’课,每星期一次,学生轮流过来这边整理,其她人留在教室整理自己上次所得。有价值的内容可以在《史地周刊》发表,我已经同主编谈过。”
“我明白了,教授。”江铎把视线从那张日历移开,“我想效果应当会很好。”
“挑一两张出来就行,别耽误了午饭。门口有水盆,做完记得洗手。”魏则钧把钥匙交到她手里,“有问题随时到办公室找我。”
江铎一一应下,看着她大步流星消失在楼道转角,方掩门回身,在一摞半人高的纸捆前站定。午饭之前还有三个小时,她抽出一本册子,拂去封面的尘埃。
谢杉将厚重的册子放回原位,推门离开宿舍,正瞧见几个同院同学围着公告栏喝水谈天,大概是看过新闻,就地开始闲聊。她便走去向着一人问道,“问川,昨天白振芳演的《烂柯山》,你看了觉得怎样?”
几人见是谢杉,都格外热情。叫张问川的率先答道:“好是好,只是你现在要去买今天的票,怕是办不成的。”她从身旁人手中拿过一瓶新的柠檬水递给谢杉,“味道不错,你尝尝。”
谢杉接了,依言拧开喝一口,“是不错。”接着又问,“白振芳下午演戏,上午买票还不够早么?难不成要露宿剧院门外?”
“瞧你说的傻话。”另一人乐道,“她可是连着三天都陀螺似的,上午到茶社表演轻松些的鼓书,下午新罗一场,晚上银星一场。这都不晓得,你打哪儿买票去?”
“我不过凑个热闹,论通悉戏曲,哪能同启澹相比?”谢杉微微一笑,“这次没了指望,下回再要订票,先问过你便是。”
“喏,她演过今晚这场便要休息整整两周,除了到茶社唱上一词半曲,旁的一概不做。”刘启澹沉吟片刻,忽然坏笑道,“你若想看戏,扔给马六几个子儿,牠兴许能给你哼一段。”
几人凑巧都选了马六的课,登时哄笑起来。“去你的,”谢杉边笑边摆手,“我又不是牠班上那帮密斯特,偏爱自找折磨,搁食堂后厨拎头鹅出来也比牠叫得好听,是不是,晓宏?”
“我家鹅场附近那几间屋子全成了仓库,因为夜里没人能睡得着。”赵晓宏笑过,又憧憬道,“要是牠出点什么意外就好了,我看李助教水平可比牠高得多。”
“谁知道呢?愿望讲多了也有冥冥的力量。”谢杉倚在墙边漫不经心地笑,黑沉沉的眼睛并不凌厉,然而格外幽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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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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