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婧从回忆中缓过神来，重逢的喜悦顿时转为忐忑的担忧：“看来你成功了，用神经计算机造出了数字人。”

杨舒的声音没再响起，凌婧只当是默认，想到当前的情形，顿觉气愤，不禁质问道：“科学研究的目的是什么？你研究数字人，就是为了与人类为敌吗？为什么要袭击这里？为什么要炸死我？”

“我早就放弃了神经计算机的研究，造出数字人的不是我。”墙上终于显出了门形缺口，杨舒正如凌婧想的那样信步走了出来。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校园里，而这一次真真切切地重逢竟是在三百年后。凌婧控制不住地鼻头发酸，她看着杨舒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只觉得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此时此处，亦是彼时彼地。

“你真的是他吗？”凌婧不敢相信，近三百年的时光流转，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只比记忆中的模样稍显成熟，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

杨舒点头：“是我。”

“那你应该300多岁了，怎么还这样年轻？”凌婧更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是个荒诞的梦境。

“我改造了自己的基因，把那些会让人生病衰老的基因统统从DNA上剔除了。”杨舒云淡风轻地解释，好像在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凌婧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既崇敬又害怕：“所以，你现在不老不病，那岂不是永生了？”

杨舒摇头，指了指胸口，戏谑地说：“只是身体本身不再会有健康问题了，但要是对着我的胸口开一枪，我也是会死的。”

“三百年漫长吗？”凌婧问。

杨舒沉默了片刻，才释怀一笑：“漫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很漫长。”

凌婧感同身受，心里泛起了一丝酸涩，不禁对他三百年来的经历更加好奇：“等有时间了，一定要给我好好讲讲，这漫长的岁月里都发生了什么。”

“你把那副眼镜戴上，我可以把记忆同步给你，会比我讲的更身临其境。”杨舒指着她口袋里露出来的那副眼镜，提议道。

凌婧原本已经忘了那副眼镜的存在，她从口袋里把眼镜拿出来，想起了之前于丁也曾提议，通过它可以共享记忆。

“一副眼镜，怎么功能这么强大？”凌婧翻来覆去地查看着这副眼镜，不禁再次感叹。

“它其实是部生物微计算机，也是无线脑机接口，你可以用意识来操控它。”

杨舒的解释和于丁之前说的差不多，凌婧迟疑了一下，还是戴上了眼镜。她真的好奇这几百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想知道杨舒的视角下，这一切又是什么样子的。

镜片有些雾蒙蒙的，凌婧伸手想去擦一下，还没触碰到，眼前却陡然一亮，视线顿时变得清晰。

眼前的一切有些熟悉，是实验室，又那样真实，窗外淡淡的樱花香气在鼻端若隐若现。

凌婧无法控制地有些激动，她连忙摘下眼镜，环顾四周，还是那间封闭的空屋子，杨舒站在对面，眼神平静地望着她。

“我在眼镜里看到的是什么？你的记忆？怎么连花香都能闻到？”眼镜里的那个世界，真实到让凌婧觉得害怕。她甚至有些怀疑，现在的这个世界，是不是另一个眼镜中的世界？是记忆，还是虚拟情景，或是另一个平行宇宙？

“是我的记忆，因为那时确实闻到了花香，记忆不只有视觉，还有味觉、嗅觉、触觉等等各种感觉。”杨舒耐心地解释道。

凌婧将信将疑地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短暂的迷蒙了几秒，她又重新置身于那间熟悉的实验室。

杨舒的视角下，他正在熟练地做着基因改造实验。有学生过来告诉他：“杨老师，有访客来找您。”

杨舒也不问是谁，直接拒绝道：“不见，让他走吧。”

杨老师？凌婧想，这应该是毕业之后的记忆了，原来他没改课题，还是继续研究基因工程。

实验做的很顺利，他抓紧整理完实验结果，已是深夜。凌婧以为他该回去休息了，却没想到他转身进了机房。那里摆满了算力超强的超级计算机，是个超算机房。

杨舒焦急地输入一连串代码，但返回的结果一次次让他失望。他似乎在找文件，但那文件好像蒸发了一般，没有在存储器上留下任何痕迹。

身后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他停下来，转身，看见了来人。杨舒没有理会对方，转回身，继续输入代码，查找文件。

可看到来人的凌婧却不禁诧异，那人长得和姜呈有六七分像，只是比姜呈更接地气，眉目五官也没有姜呈那般完美精致。

“这个课题终止太可惜了！超级数字大脑，你将会造出一个上帝，它能改变我们的世界，让人类活的更轻松！你不应该把这个上帝扼杀在摇篮里。”来人开口，每个字都饱含着惋惜。

凌婧想了想，她倒是能理解杨舒，先研究基因工程，改造基因，实现永生，自然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去深耕其他领域。她相信杨舒不是完全要扼杀那个所谓的数字上帝，只不过是让它晚些临世而已。

“你不用再来找我了。数据和代码我都已经销毁了，这个世界不需要上帝，它不止会改变我们的世界，更可能会毁掉人类。”杨舒语气坚决，眉头蹙得紧紧的，这是件让他痛心的事，但他依然果断做了选择。

凌婧有些理解不了，竟然和她猜想的不一样。她还记得，曾经杨舒提起神经计算机、超级大脑时，满眼都是流转的光彩，那是他人生的理想、科研的方向，怎么会半途而废，甚至亲手销毁掉自己的科研成果？

“你确定已经毁掉了？”来人问。

杨舒沉默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嗯。”

“那好，各凭本事，我们要是自己研究出来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来人说完，没等杨舒答复，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舒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陷入了沉思。凌婧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他很忧虑，也很忧伤。

接下来的记忆，好像加速了，走马灯似的，过得很快。

他看到了别的团队发了文章，超级大脑造出来了。他的基因研究也取得了突破，进入临床试验阶段，他当了第一个受试者。

人工智能和机械装备领域飞速发展，人类从繁重、危险、无意义的工作中解脱出来。超级大脑帮助人类思考，驾驭操纵机械装备。消费品没了人工成本，价格降低，社会物质丰富，人类只需要享用。

凌婧看到这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这样的生活太幸福了。杨舒应该早些公布他关于超级大脑的研究成果，那样人类就可以更早过上如此悠闲自在的生活。

但记忆中的杨舒此时的情绪并不开心，反而忧心忡忡，似乎等待着达摩克利斯之剑掉落一般，寝食难安。他奔走呼吁，号召人们关注超级大脑对人类的潜在威胁，却在演讲现场，被臭鸡蛋砸了满身。

由于物质极大丰富，人们不再需要为了争夺什么而斗争。国家、种族等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凝聚的团体渐渐松散，直至解散消亡。

人们开始自由自在、没有束缚地恣意生活，享受超级大脑为他们创造的幸福世界。但渐渐地，平淡的日常已经无法满足人们对快乐的需求，大家纷纷铤而走险，去寻找更高刺激的乐趣。这时候凡胎肉身成了拖累，不能承载那些高阈值的快乐，还有吃喝拉撒的生理累赘。

于此同时，杨舒的人体基因改造技术，虽然能让人不病不老，却反响平平，遭到了冷遇。在他们眼中，人最有价值的就是大脑，其他脏器、肢体都是为大脑服务的。人的大脑开发使用有限，一个人能做的微不足道。但是上传意识后，大脑的功能被极大地拓展了。

每个超级大脑可以构建自己的元宇宙，支配它想要操控的一切。它可以一次控制成百上千的摄像头，就等于一下子拥有了成百上千只眼睛。它还可以同时控制成千上万的机械臂，成了名副其实的千手观音。

这些源于个人意识的超级大脑，还能通过网络互联。它们合作起来比人类的效率更高，更迅速，更紧密，产生的合力更是指数级别的增强。

看到这里，凌婧也开始恐惧了，她终于理解了杨舒的担忧。人类真的给自己造了上帝，是在脑力、体力、五感……方方面面都超越了人类的神。

这些超级大脑来源于人类的意识，它们能够思考、学习、升级、进化，它们希望能够变得更强大，这就需要有更多的意识加入。于是，它们打造更丰富、刺激的元宇宙，让人类沉迷。

终于，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抛弃肉身，上传意识，成为超级大脑的一部分，他们自称新人类——数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