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在寿县城里有几个向他家药铺买药的老主顾,他拜访了其中一个铺子的掌柜,掌柜按他请求,找来几个当地渔民,带他到一个叫硖石口的地方,那也称作长淮津要,两座高有十来丈的硤石夹淮对峙形成一河道,自古江水向东流,淮河之水到了此处,穿越这险峻石口,又延绵西流数十里。
王药是为买鱼而来,寿县出名的除了豆腐,就是肉质如豆腐般滑嫩的淮王鱼,相传西汉时期的淮南王游历至此,尝过这鱼后拍案叫绝,鱼因此得名,这鱼喜欢在河底岩石缝中繁衍生息,硤石口水流湍急、河道弯曲,是目前已知的唯一一处能捕获这鱼的地方。
收获淮王鱼的季节是冬至,王药曾在家里吃过,是他爹给他娘过寿时重金请人运回去的活鱼,这鱼生长得慢,且只有一处生长地,价格自然贵,他爹花大钱只买了两尾,一尾当即杀了吃,另一尾小心翼翼地养着,直到隔年才杀。
王药和同行的顾尔及顾寺等在岸边,观望着渔民乘船到那硤石口,捞起水底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箱子,渔民说,这木箱才放下去没几周,原是等到冬至才捞,到时里面会有几百斤的鱼,淮王鱼占多数,现在就把箱子捞起来,捕到的鱼一定很少,不能确定会不会有淮王鱼,要不是王药出手大方,渔民绝不肯现在起箱。
在等着渔船回来的当儿,王药借机给顾家二子讲述八万晋军战胜八十万秦军的淝水之战,这硤石口是那场有名战役的其中一处战场。
“师父,朝廷和梁军,哪边的军力更多?”顾尔问。
王药微笑,“兵力这种事,真正的数据只有一国之君知道,传到我们百姓耳中的军事,通常都是经过夸大修饰,打个比方,守春一直对外称有四万驻军,你们俩都待过军营,你们觉得有四万?我觉得,实际就只有一万,能打的可能还不过四千。”
“驻军少那也从没给破过,那是因我们大哥厉害!”顾寺乐呵呵地说,顾尔抬脚踢他屁股,警告他不要再讲这些,要是让大哥听到,大哥只会难过,大哥伤得那么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你们大哥才不这么矫情,不过……”王药一左一右摸两子的头,续道:“就像离开洛阳时我和你们说的那样,不能轻易让人知道你们大哥在这里,在外面就不要提他,省得惹麻烦。”
“王大哥,是会有什么麻烦呢?我想不明白。”顾寺问,顾尔再要踢他,他灵活地躲闪开。
王药沉下脸,抿嘴不再多语,顾依受伤还有丧母的经过,王药都已听他简要叙述一遍,对于顾依离开兆王府时遇见禁军的人,明知会因此坏掉顾秦原有计划,却还自投罗网回家请罪一事,王药当下难以理解,顾依说他没料到禁军的人会抢先他父亲去捉兆王,王药不相信,王药根据自己的推测,顾依回家是寻死的,因为他知道,顾秦本来就要他死在兆王府,就如那时顾尔被兆王扣押的情形,顾依救了顾尔,那结果,就是得代替顾尔成为顾秦所布之局里,那枚准备好要牺牲的棋。
顾家七子实则还不知道兆王被贬出京的其中一项罪名,就是把顾家子嗣虐杀致死,‘顾家庶长子’在京城已经是个死人,顾依以后不能再以这个身份活着,这对他来说是解脱,同时也是威胁。萧寅让王药私下告诉顾依这事,并表示不会张扬顾依的下落,但是要选择当个活人还是装个死人?那还是该由顾依自己决定。
王药持相同的意见,他把这事告知顾依,顾依没有明白说未来的打算,只说不要让弟弟们知道,他不希望弟弟们因为他而怨恨顾家,他要弟弟们知道他受伤是因为兆王,他娘死是因为以为他救不活,伤心过度而自尽。
王药自觉顾依的决定纯粹都是以弟弟们的利益优先,他这几个弟弟涉世不深,虽各有过人技艺和长处,可若要和他们的父亲作对,那还是鸡蛋扔石头。
“你弟弟可以不恨,那你呢?你不恨?”王药当下有些激动,没忍住而问,顾依没有回避,清楚地答他:“顾夫人说,生而卑贱,就要一世不幸,因这句话,我从没停止过恨,但是我不能杀不该杀的人,我不想一世卑贱,我不要我的弟弟一世不幸,我只可以拜很多师父,练很多功夫,靠自己找个出路,王药,我求你,让我至少再活一年,我要教弟弟帮萧将军打仗,只要他们立功,他们下辈子就不会卑贱,不会不幸。”
王药知道顾依所作的决定最能保证现况可以安稳持续,若然他们八人就这么归于乡田,按朝廷的军制,他们都有责任受诏服役,萧寅是朝廷命官,还是敌国投诚的官,他再豪气一个人,又怎么能冒险隐藏顾家兄弟的户籍?若不跟萧寅去打仗,兄弟们迟早要面临分离,就算短期内不受诏,除了顾武和顾琉,另外几个必定会想把各自的亲娘接走,这事连顾依都没能成功,他的弟弟们如何可以?
近午时,王药一行人提着一桶六尾淮王鱼回到那暂住的宅子,顾戚顾霸已结束练功,一人捧着一碗米饭蹲在门槛吃,顾尔打开桶盖子让他们看,俩孩子立即被吸引,扒着桶边看里头活跳跳的鱼,这鱼通体灰色,长得一点不像顾府的池子里那些颜色亮丽的胖鲤鱼,不过比胖鲤鱼活泼得多,不停地尝试跳出水桶。
“真弄到啦?”刘燕文走来看,啧啧地说:“这还不到捕鱼的季节,上最好的馆子也吃不到,王公子,您花了大钱吧?”
王药笑而不答,顾寺抢说:“没花钱!鱼捞回来的时候,我们听一渔民提起家里孩子生怪病医不好,害怕过不了今天,王大哥就去给那孩子看病,扎了几针,那快没气的孩子忽然就正常呼吸,脸还慢慢有血色,能叫爹娘,还能喝水,乐坏了他爹娘,跪着谢王大哥呢!王大哥给他们开了药方,说隔日会再来看,这渔民就把王大哥买鱼的钱都还回来,王大哥不拿,那人却坚持,王大哥就只拿了多给的钱,用原来的价钱买这几条鱼!”
民间行医本不该张扬,但顾寺语速很快,他这一开口,王药费事去阻止,本以为顾尔会代劳,结果顾尔任由弟弟说,王药无奈,这徒弟有点在乎虚荣,还得再教教。
“尔儿,你带戚儿霸儿去买豆腐,一篮鸡蛋,鲜羊奶和奶酪,给弟弟买糖,还有剩的钱就买酒。”王药把一个钱袋递给顾尔,顾尔答应,顾寺说也要跟。
“寺儿。”王药努力地尝试板起脸,严肃地说:“你今天练功还没满四个时辰,别跟了,去练功。”
顾寺指顾尔:“二哥也没练。”
“你二哥昨晚看了一夜医书,我迟些还要教他东西,这是你大哥的意思,别跟我顶嘴。”
顾寺听‘大哥’给搬出来,当即就乖,和顾尔说他也要吃糖,顾尔答应他,他才甘愿地往宅子宽敞的前院跑去,马步一扎好就开始打拳,行云流水的套路,耍得虎虎生风,八兄弟里最耐不住饿的他,倒没有辜负吃下去的东西,那赤手空拳的力道,远观都能感震撼。
顾尔牵着俩幺弟向王药道别,也向刘燕文礼貌地点了点头,目送他们走出门后,王药就卷起袖子,弯身要搬桶。
刘燕文立即伸出臂膀挡住王药,“王公子,粗活我来吧!”他说着,已蹲下并扛起桶子。
“麻烦你了。”王药客客气气。
刘燕文笑了笑,接着就沉吟,王药见他这样子是有话说,便示意他讲。
刘燕文仍然捧着桶,手臂没有一点抖,武功底子看来不差,他面色略为难地说:“王公子,萧将军交代过,这一路的所有花费由他来负责,这府里早有足够的囤粮,蛋菜肉米,一应俱全,刚刚俩孩子吃饭都是自己烧水煮,府里下人给他们炖了鸡腿,他们都不拿,唉,何必这样见外?”
王药听刘燕文说完,缓了一缓才道:“王大人,萧将军的心意,我和顾家兄弟们都很感激,但是,自力更生是男儿的尊严,只要能力范围允许,请您让我们自给自足,至于这一路的车马费,还有宅子的布置,兄弟们未来一定会以效劳将军来作偿还,这府里没有必要请仆人,我们都不是需要人服侍的公子哥儿,每日的打扫和煮食,我们都可以自己包办,您若是不嫌弃,就由我们伺候您。”
王药接过那木桶,刘燕文却抓着不撒手,然而他毕竟是个官,不可能不懂世故,他说:“王公子,您说的我都明白了,萧将军也提醒过我,这一路做主的主要是您和顾大公子,只要不是去做能招徕人身危险的事,一切就都按您和顾大公子的意思,按您的话,仆人们我明天就撤走,不过啊,我一个人待着没公务,挺无聊,能帮得上的事就让我帮吧!这算是我给您拜托啦!”
刘燕文把话这么说,王药若还拒绝就显无礼,于是王药松手退开,让刘燕文帮忙搬运,他提醒刘燕文把鱼放到更大的桶子,多加水,养着可吃三天,并补充说今日的晚膳由他来准备。
王药自认心眼是不大的,他虽常在外行善,给需要的人施医赠药,但他其实都会仔细察言观色才决定是否施援,比如早前那渔民,他是早已听药铺掌柜说,希望他去给人家家里的孩子看病,但他直到渔民把鱼捞上来,且是一尾不漏地把木箱里捕获的鱼都给他,他才决定施援。
人要善良,至少必须先确保自身不被害,而大多数人行善,总是会期望得到利益回报,刘燕文是大将军府长史,只因将军一个命令就得离开安稳的京城,为一群陌生人打点长途出行,他是真的甘愿?王药对他依然是带着如此警惕,于是直到亲眼看刘燕文把鱼都安置好,桶子合上盖,他才悄无声地回到屋里。
王药来到顾依房间,见顾叁舒服地倚在榻上,捧着本书,念念有词,他看向王药,没出声,只是点头,王药便也不说话,走近榻边往里看,见顾依垫高了上身而卧,身子斜斜地靠着顾叁,呼吸匀称,竟是熟睡着。
顾叁给王药比手语,那意思是大哥听他念书的声音就睡得特别熟,于是他便接着念。
王药看一眼顾叁在念的书,并不是有趣的书,书名是东关地理志,可想而知,顾依是心系诚王即将攻取东关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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