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濒死

秋意浓,路边银杏已是一树鸦黄,王药身披御寒大氅,飒飒落叶之中,白底氅衣的缠枝芍药黑纹特别显眼,顾霸跟在王药身边,两人牵着的手藏在大袖子里,顾霸没在看路,他对王药衣袖边的黑丝纹路很感兴趣,用细长的手指描摹着画。

“霸儿,你记得回去的路吗?”王药左顾右盼,穿街走巷拐了几个弯后,他发觉他忘了怎么返回客栈,这是他带顾霸出门的原因,顾依曾跟他说,顾霸即使身处初来乍到的地方,也不会迷惘,他总能找到可以安全躲藏的角落,若是他走过一次的路,即便再复杂,他闭上眼也能沿来路回去。

顾霸抬头看王药,手指街边一棵树,再指王药袖,嘴角上扬着,几个手势比划,意思是说袖子的纹像那树。

王药苦笑,他拍拍顾霸的头,牵着继续走。宛城的市集不如京城繁华,但人流还是有,王药心想若顾霸也不记得回去的路,还能问人,于是就不再担忧。

片刻之后,王药找到一家店名熟悉的药铺,这药铺买过他家的黑纱,他找到掌柜,没报真实姓名,只说是经手京城王家药铺黑纱的商人,以较底的价格向掌柜兜售他携带的黑纱,掌柜觉得价格很是合理,验过了货,便豪爽买下顾霸背着的那一箱子黑纱。

王药用黑纱换得可以应付一周住宿和饭食的值钱布帛,掌柜说给他叫人帮忙搬运,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省下这笔花费,弯身要抱起那几卷布帛,顾霸见状,抢先一步抱了起来,看似毫不费力,只是没法比手势,自喉咙发出沙哑的两声叫唤,想说的是‘回家’。

掌柜的挑眉,笑着对王药说:“公子,您家小厮力气真大,可惜是哑巴,要不您也不用亲自来。”

王药知掌柜无意,可当下心里还是不舒服,他从顾霸手中抱走一半的布,回掌柜的道:“他是我弟弟。”

掌柜的尴尬,没来得及道歉,王药已经离去,顾霸跑在他前面。

“霸儿,慢点走,哥给你买糖糕。”王药叫着步履轻快地走在前头的顾霸,顾霸转身倒着走,对他摇摇头,呀呀叫了几声,但王药没明白。

王药停下来,他手臂给压得有些痛,就调整一下手中重物的位置,顾霸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近前,放下手中的布后就抢走他的,把所有布叠在一起,用来时捆绑箱子的麻绳绑起来,再背到身上。

“太重了,霸儿,哥拿一些。”王药要解下顾霸的背负,顾霸灵活地跳开,用手势比划,王药这才晓得他想说的是不要吃糖糕,他要快些回客栈和哥哥们吃饭。

王药看顾霸脸不红气不喘,且离开药铺后就自顾自走前头,拐弯不带犹豫,显是记得路,不禁就感叹这弟弟真是可靠,俗人说他哑巴、傻子,可他其实是不需要言语,思想单纯且直率的好男儿,就说此时的他,比王药还来得本事。

王药点头,用手势表达同意之余,还称赞顾霸懂事能干,顾霸孩子气地蹦跶了两下,雀跃无比地接着在前方带路。

王药揉一揉酸软的臂膀,举步跟在顾霸后方,这时顾霸前方走来一伙人,身子挺拔,大步流星,看架势必然会武或是从军,他们披着布料略昂贵的氅衣,腰间有不自然的突起,显是带有兵刃,他们眼神流转,打量着街上的每一个人,包括顾霸,但没有多看,顾霸身边正好有个大爷也背着几匹布,那伙人也许以为顾霸和这大爷是一起。

走在前头那人经过王药身侧时,用凌厉的视线把王药从头至脚看了一遍,王药故作不觉,待那些人路过了他,他忍不住转回头看,竟和那个打量他的人对上视线。

此时若表现惊慌就会惹人怀疑,王药灵机一动,反而率先开口问:“几位大哥看着像是武人,有兴趣买生肌化淤的伤药吗?我有许多从京城带来的上等好药。”

“哦?果然是京城来的,难怪,这身精致大衣,和这里纯朴民风格格不入。”那人没有回转身,只是稍微偏过肩膀,语气和态度皆高傲,必定不是普通人。

王药神色淡定,大方回道:“趁着冬季前夕,来跑最后一趟生意,明日就要起程回去,几位大哥若有需要,我现在就把货……拿来。”

王药的话没有讲完,那人就不搭理,领着其余人接着一路走,一路看周遭的人。

王药心里琢磨,这伙人明显在找人,从领头那人的话里推敲,他们找的不是在地人,再看这嚣张作风,多半是官家、或甚至是皇家的人,王药为此感到不安,担心这伙人也是顾夫人派来的,宛城离京城还是太近,顾依若要躲过顾夫人的追踪,必须躲到更远的地方。

王药思索着对策,抬起头来找顾霸,眼前却只有零散几个路人,顾霸的身影不在其中。

王药不敢大声喊顾霸的名,他问路人,可没有人表示见过他描述的男孩,无奈,王药只得盲目地找,他经过了几条巷子,没有一条有印象,他尝试定下心,安慰自己,顾霸不会迷路,迷路的人……是他呀。

这么一想,王药便冷静下来,他只要问人回客栈的路,那样总会遇到顾霸,他来到一路边茶铺,走上前要问老板,就看见适才那几个人在茶铺歇息饮茶,他见一人氅衣没系好,腰间垂下一腰牌,镀金,很是显眼,王药眼力不差,清楚看到那牌子正面刻着‘兆王府’。

原来是兆王的人……

王药想要探听更多,便不问路,而是叫了壶茶,背对着那伙人坐下来,那伙人很严肃,完全不交谈,直到付了茶钱,才有一人问:“宛城不小,就我们几个要找一个人也太难,宋河,您看是不是联系陆大人,多派些人手?”

回答的那位‘宋河’,就是刚才和王药对过话的人,他说:“大人起码过两日才会来,我们也不能太偷懒,姑且一日问两家客栈吧。”

王药待这伙人走远才离开,他知道兆王府长史叫陆远,于是已能肯定是兆王想在宛城找人,兆王因囚禁虐打顾依致死的罪名遭皇帝处罚,贬黜在京官职,外调至冀州任刺史,兆王若得知顾依没死,必定要带顾依回京澄清罪行,顾夫人要抓顾依,也许就是为了防兆王得逞。

思及此,王药心中越是惶急,他必须马上带顾依离开宛城,往南奔逃,他要劝顾依别再理朝廷的南伐战役,打赢也没用的,那些带兵的人眼里只有权势,得到了胜利就会鸟尽弓藏,不会给无权无势的他们八兄弟可靠的保护。

王药询问了客栈的方向,几乎用跑的赶回去,他不知道,他身后远远跟着宋河一伙人。

“你怎么认定那人会带我们找到王爷要的人?”一人问宋河。

宋河嚣张一笑,“那身衣,我记得,用的是王太医来王府给王妃接生后,王爷赏赐的布料,一般人不会有的,王太医的独子王药,是军医,我在守春当兵那会儿,这人和王爷要的人,特别要好。”

“哟!那可巧了!幸好我们跟了你,这回可以立功啦!”

距离市集大约五里远的客栈,顾寺把厨子弄好的一锅粥端来房间,这锅粥含有王药在寿县城买到的珍贵淮王鱼,离开寿县时,王药用大量的盐保存这些鱼,一路携带至此,客栈掌柜知他们要请厨子料理这鱼,想高价和他们换。

王药大方送掌柜三尾,自己只留一尾,作为交换,他要求掌柜让厨子把仅余的那尾鱼料理得看不出是鱼,还有所有的菜肴都得以素菜为名,但实际掺有剁碎得辨不出的肉。

王药的交待,掌柜有确实地传达,厨子亦做得很好,昨晚弄的一大盆‘素菜’,实则用了大骨熬的汤底做汁,菜里像是菌菇的食材,其实都是鱼,顾依全无怀疑地吃下,今日的这锅粥,他也在顾寺的帮助下,把一小碗喝个见底。

“大哥胃口好,再来一碗吧!”顾寺要再盛一碗,顾依却说不要了。

“你们吃吧,大哥够了。”这话,弟弟们可说自小听到大。

“大哥,我们懂得吃饱的滋味,您以前从没吃饱,我们知道的。”顾尔拿走顾寺手中的碗勺,从锅里净挑鱼肉出来,他来到床边,勺起一匙送到顾依嘴边。

顾依闭上眼,轻叹:“大哥有点困乏。”

“师父说至少让您吃两碗,大哥,您吃。”顾尔硬把匙羹往顾依抿着的唇探,顾依能做到的动作只是撇开脸,顾尔不放弃,他放下碗,捧着顾依的脸,让顾依没法再躲。

“放手!”顾依睁眼瞪,顾尔趁他开口,把匙羹伸入,眼明手快。

顾依不忍浪费粮食,还是吞下入口的粥,顾尔又勺来一匙,他要喝骂,忽地喉咙一阵刺痛,竟是卡住了什么东西。

“咳!”顾依咳嗽,这一咳,不仅喉咙里卡得更疼,还因此牵动他肋骨裂伤,他想俯身尝试吐出喉咙里的异物,但又记得王药嘱咐他不能擅自移动上身,他痛苦难耐,双手摸着喉咙,手指却无法完全受控。

顾尔见此状自然更慌,他在医书读过鱼刺卡住喉咙的处理方法,此时最简易能做到的就是吞白糖,他赶忙喊顾寺:“去拿白糖,大哥给鱼刺噎住了!”

“哦!”顾寺飞一般跑去,正在吃着粥的顾武顾琉和顾戚都赶到床边,见顾依一直咳嗽,三人都吓得手足无措。

“大哥您忍着点,别咳,鱼刺会扎得更深。”顾尔匆匆到桌边,一时找不到当用的东西,他就用手贴上热烫的锅,手因此给烘热,他再回到床边,抚开顾依的手,用他烫红的掌捂着顾依喉咙。

“咳!鱼……鱼刺?”顾依怒视着顾尔问,顾尔没搭理,他使唤身边的弟弟:“去找蓖麻油、韭菜、生姜,生姜捣烂,韭菜嚼软,去!”

顾武顾琉应声而去,顾戚没有听懂,盲目地跟着哥哥跑走,顾寺这时刚好回来,拿着一大罐的白糖。

“勺一匙羹给大哥。”顾尔吩咐顾寺,再对顾依说:“大哥,您吞下,糖溶化了可以把鱼骨带下。”

“为什么有鱼骨?大哥问你,你回答!”顾依责问,顾寺拿着匙羹不知怎么喂。

顾尔不想耽搁,一手抢过那匙羹,一手捏着顾依的脸,用强迫的手法给顾依灌白糖。

顾依无从抗拒,他吞入一大口糖,他能感觉糖落到喉咙卡住鱼刺的地方,不适感减缓,他尝试吞口水,鱼刺总算是滑落,但旁人是看不出,顾尔接着又要逼他吃一口糖,他原来已经气顾尔骗他吃肉,顾尔不但没有道歉,还这般粗暴,似急着要逃避过错,他怒不可遏,用尽仅有的力气挥手,打落顾尔手中匙羹,他再回手,欲甩顾尔一个耳光。

这一酝满长兄尊严的耳光没有甩上,顾尔抓住了顾依手腕,“大哥,您的手不能用力。”他语气冷静。

顾依咬牙,他这生人受过数不尽的愤慨,还必须一直忍耐,为什么忍?他为谁忍?还不是这几个弟弟?怎么现在他居然还得忍受弟弟了吗?他这几个弟弟,翅膀硬了,可以不再顺从他了吗?

“大哥的手救过你多少次?你说,你说!”顾依要挣脱,顾尔竟不放,还淡定地给他把脉。

“大哥,您先别说话,把气息调整好,别伤了肺。”顾尔目光低垂,像足王药给人看诊的模样,连那缓慢但笃定的语气也学得像。

顾武顾琉和顾戚回来了,顾寺跟他们说大哥已经没事,三子脸上立刻绽开笑颜,欢喜着要跑来床边。

“大哥现在是废人,你们就可以不听话是不是?”顾依忽地沉嗓,苍白的面色瞬间冷峻,把跑来的三个弟弟吓得傻愣在原地。

“大哥,他们没做错事,您别迁怒。”

“迁怒?”顾依狠狠瞪顾尔,顾尔终于面露惧色,眼神闪烁着低头避开。

顾依深吸口气,待接着训,可又想不到言辞,他赫然发觉是自己无理取闹,弟弟们没有做不该做的事,骗他吃肉,出发点是为他好,若换成是他,他也会用欺骗或甚至逼迫的方式让弟弟食用他们不想吃,却需要吃的东西。

“大哥,对不起,我给您认错,我跪,直到您让我起来。”顾尔在床边屈膝落地,顾寺等人也跟着跪。

顾依仍旧喘着粗气,即已反省是自己不对,他便努力想把胸中闷气压下,然而却似变本加厉,他感到胸口越来越紧,肺腑像有碎石渣在血液里,他知这是毒发。

“尔儿……”顾依好不容易叫出这声,气就再提不上,脖子一仰便软倒。

顾尔霍地起身,拿来王药针袋,一手解开顾依衣裳,一手捏起一根银针,他牙关打颤,王药教过他怎么处理顾依这样的状态,但这是他第一次动手,且王药说的症状是疼痛,而顾依此时已经晕过去,而且,心脏没跳。

银针刺落,刺在王药施过许多次针的穴位,那里已有一块显眼的红印。

顾依没有反应。

“寺……寺儿……”顾尔忍不住说话也打颤,“去找王大哥,快去!”

顾寺不多问,拉上顾戚就跑,不能单独外出,是王药嘱咐过他们的事。

顾尔再拿起另一根针,准确刺入另一穴位,顾依仍然没有反应。

顾尔放弃施针,他必须随机应变,此时顾依心脏不跳,就得用别的方法,他爬上床,按着王药所教,双手叠于顾依心脏处,急促地一下又一下地压,“大哥!”他喊,“回来!你回来!”

顾武顾琉见二哥眼圈忽地就红,还立刻蓄满眼泪,即使不问,他们也能知情况不妙,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跪于床边,跟着二哥喊。

大哥,你回来,你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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