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抄起手边的茶杯就往云浸的方向摔去,云浸敏捷地躲过一劫。茶杯的破碎声让她心间也跟着惊了一下,心脏在快速剧烈地跳动,免不了牵引出一些儿时往事,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再粉饰太平,她只能用力往前走下去。
她快速按压心中的慌乱和后怕,很快便镇定了下来,甚至还能分出些心神给地上的茶杯尸体。
这套茶杯一看就不俗。
倒是可惜了。
她移开略带遗憾的视线,直勾勾地看向姜老,神情沉稳:“因为您践踏了很多人的真心与感情,扼杀了许多人的孺慕和期待,背刺了某些人的努力和信仰。”
“所以,您从来,从来没有资格那么说我,外祖父。”
最后这声“外祖父”叫得讽刺极了,像是投注在一块脆弱的玻璃上的坚硬石块,吧嗒一声打破了这对外祖孙之间摇摇欲坠的亲情屏障,让姜家和云浸之间的矛盾得以铺陈开来。
姜老雪白的胡须都被气得抖动起来,他抓紧拐杖,像树皮般皱裂的手背皮肤还能看到不安分的青筋。
云浸看着姜老将拐杖指着她,怒喊道:“逆子——”
她低眉扯了扯嘴唇:“说错了吧。”
想来是威严的老上位者惯性指责自己的儿孙们。
反正也不太重要。
这副油盐不进,八方不动的镇定模样触怒了姜老,他放下拐杖,浑浊的眼珠黏在云浸身上,“你还真是搭上了连家,这会都学会破罐子破摔了,你最好做好连二那个冷血疯子能护你一生的准备。要不然,你今天发的疯,就是在自掘坟墓!”
冷血疯子……
也不知道谁是。
姜老这直白的警告已经是忌惮后的忠告。
忌惮的是谁?
显而易见,云浸是沾了这“冷血疯子”的光。
原来,自己的举动在姜老眼中是发疯么。
云浸装作听不出姜老爷子话里的威胁,她怼回去:“自然。毕竟不是谁都如您一般。”
简直是放肆!
姜老用力点了一下拐杖,显然是被气狠了,他没有想过在他眼中一贯“好拿捏”的外孙女居然敢一改往日的端庄温和,变得咄咄逼人,挑战他的威严。
“混账玩意!跟你那个扫把星妈一样没用!”
姜老愤怒的语气到尾音只剩下让人来不及捕捉的失望和颤抖。
她来不及分辨姜老莫名的话语,姜老就恢复原本的模样。
威严,古板,连精致昂贵的唐装上都没有一丝该有的起伏褶子,装点着毫无人情的规矩。
云浸怔忪片刻,她实在想不到姜老会这么恨自己的女儿。
她以为外祖父母顶多只是不宠爱她母亲,像她母亲不宠爱她一样。
原来,这里面还存有恨的成分吗?
但,这是为什么呢?
当年之事,只怕只有当年人最清楚。
她吸了吸因为寒冷而有点难受的鼻子,说:“您怎么能这么说我母亲?”
这幅模样落到姜老眼中就是一个沉溺亲情的可怜样。
姜老心生讽刺。
没想到冷情自私的姜织,能生出这般感性、顾念亲情的好女儿啊。
以前的事情倒也没必要再拿出来讲。
姜老挥了挥手,“我累了,滚出去。”
不管是姜老对连策有所忌惮,还是对姜织的事情选择避而不谈,云浸还是想赌一把,问:“为什么?”
就赌姜老会向她妥协。
姜老瞪着浑浊的眼珠子,慢慢转向她的方向,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没有价值的弃子,自然没有再提起的必要。”
云浸也知道只凭一次的询问不足以扯开这些事情的绳结,但是没关系,还有其他方法。
-
等不到宾客散尽,云浸就先上了楼,打算回客房休息。在楼梯口转角处,她恰好碰到柳姨,此时柳姨用木制托盘端着个影青釉小香炉,一脸担忧。
云浸轻喊了声:“柳姨?”
柳姨走近她,带来一阵混合着药草味的燃香风。
柳姨:“哎,浸小姐,您是累了吗?”
“嗯,想休息了。您怎么了?”
柳姨有些受宠若惊地笑着:“没事没事。”
本来想离开的,动了动脚又转了个方向。
云浸鬼使神差问了句:“噢,对了柳姨,您以前有没有见过妈妈的日记本?”
柳姨疑惑重复:“日记?”
云浸以为柳姨不曾留意过。
她刚想结束话题。
这时柳姨皱眉,很肯定地说:“说笑了,四小姐不可能有什么日记。她啊,从小就特别讨厌记日记,可能是被学校里的什么日记作业弄得烦了,毕业了就扔掉那些老师要求记的日记。”
柳姨陷入了回忆,继续说:“后来长大了,老爷还问过她有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我记得很清楚,四小姐脸上分明是不喜欢的,也亲口说了没记过。
你别看四小姐她艺术细胞发达,其实啊,除了画画,她自己都说过她没有诗情画意的文字天赋,也不喜欢动手写字……”
云浸瞳孔一缩,猛地僵住。
彻骨的寒意遍布四肢百骸,游离在她周身,牢牢将她身心攫住。
姜织没有记日记的习惯。
那她手中的日记本是谁的?
为什么笔迹鉴定和指纹检测没有很大异常?
日记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些画呢?
她觉得她走入了一条被人设置好的迷宫里,被人牵着鼻子般慢悠悠地溜兜。以为迷宫有见招拆招的解法,不料对方不是完美的恶人,设置的迷宫路线不按套路和常理,没有给她见招拆招的机会。
她第一次后悔,没有及时,及时主动出击。
她的精神一度紧绷,脸色苍白。
这时她又听到柳姨似叹息似追忆般开口,“唉,四小姐活得不开心啊。”
云浸抬起头,只看到了柳姨眼中转瞬即逝的悲悯。
等她再想问什么,柳姨已是闭口不答。
云浸只好先压下心底的疑惑,再次问道:“您真的没事吗?”
柳姨恍惚了一瞬,似乎误会了她的问题。
云浸将双手伸进大衣口袋,说:“我的意思是,您刚出来时看着脸色不太好,真的没事嘛?”
语调轻软,嵌着稀释不掉的关心与担忧,是一种很纯粹的情感。
柳姨眸色复杂,却是做不到不动容。
柳姨迟疑了下,低头看了眼小香炉,长叹:“唉——最近老夫人的睡眠又变差了许多,这香料被医生来来回回改良了很多版,加了很多安眠的中药,还是不大见效。”
云浸引柳姨到长廊尽头的休息区域坐下。
旁边的窗被关紧,细细落雪覆盖在窗玻璃上,模糊了人往外看的视线。
云浸的视线落在小木桌上的香炉上,开口:“外祖母,一直以来睡眠都很差吗?”
柳姨:“也不算吧。平日里倒也还正常的,就是在两位小姐的祭日后,老夫人的精神就慢慢有些差了,以前过了这段时间就好,最近几个月不知怎的,状态就是好不起来。也不让其他医生瞧……”
云浸静静听着,等她讲完,微皱眉毛,反问道:“两位小姐?”
柳姨猝然失语。
外祖母有四个孩子,一女三男,女孩是云浸的母亲姜织,行四。
所以,哪里来的两位小姐?
还是说有其他叔父家的女儿的祭日与母亲是同日期?
柳姨有些嗫嚅:“嗯,是……”
云浸没有催促,安静地凝视着她,眼神有一种温润清透的安抚感。
不知是透过那双眼,想到了谁。
柳姨有几分失神。
良久,柳姨长叹了口浊气,脸色复杂地看着云浸。
云浸可以感知到,这短短的时间里,柳姨做出了某种妥协。
她压下心底的惶然,抿了抿唇。
柳姨仿佛有顾虑般,临场却欲言又止。
终是,闭了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原是因果……原是因果。”
云浸有些好奇,但想着不该表现出来。
柳姨声音沙哑,问她:“浸小姐可还记得,那年被你碰过的半边玉佩?”
宾客们分布在楼下大厅和院内各处,这方长走廊与之相比倒显得有些寂寥。
是以,云浸能无比清晰地听到对方的话。
她点头:“记得的。”
她不是一开始就被外祖家的人所忽视、厌恶的,在她童年里也曾有过一段很满足的、有所期待的时光。外祖家孙辈众多,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人在大家同堂时对各个孙辈都算得上是一视同仁。
再小些年龄,她还曾被两人抱过多次。所以长辈们都不会像今日般堂而皇之对她不礼。
变故是她十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她去外祖母的房间喊她下来吃晚饭。房门是大敞开着的,她小步小步地走进房内,但发现里面没有人,正当小云浸想转身离开时,有什么光亮光亮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忍不住寻着那细碎的光走去。
一枚缺半的玉佩静静地躺在梳妆桌上,后来云浸才知道吸引她的光点只是灯折射在青玉上形成的光源介质。
缺半玉佩是上等的青玉,这半枚玉佩的双面构造都一样。半玉的玉面中间雕刻着一个细笔小篆字,坠着黑色的素流苏,裂开的形状都扭曲得很规则,半点看不出残缺的模样,直让人觉得它本该如此。
那字形云浸在书上见过,所以她认得是小篆,但还未到认出是什么字的地步。
她感到震惊。
因为她知道妈妈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恰好上楼前看到妈妈在包里翻着东西,没找到,脸色有些难看。
她已经确定了这就是妈妈的那枚玉佩。
她又想做点什么哄妈妈开心,于是她拿起玉佩,小心翼翼地捧着。
刚出门,就听到一声尖锐到变形的呵斥——
“你在干什么?”
小云浸吓到浑身颤抖。
一阵冷风带着黑影冲过来,带着祠堂里燃香的味道,大力且粗蛮地拽着她的小手,掰开拿走玉佩。
外祖母变了脸色,横眉冷对,对小云浸嘶吼道:“谁让你拿的?”
她懵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她没有开口,牙齿连着腮帮子都有些发抖。
落到外祖母眼里,只有一阵厌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伸手大力推了推云浸,“小小年纪,一点规矩都没有!”
推完也不顾她,一个劲瞅着摸着手里的玉佩,嘴里念着,“荣荣,荣荣……”
荣荣是外祖母养的一只黑色缅因猫。
云浸没站稳,被推得倒在一侧的墙面上,骨头发酸,因为疼痛而被迫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攥着小裙子上的布料,冷汗细细密密地从额头往外冒,眼睛也干涩得想不睁开。
外祖母身后的柳姨站着伸出双手,一脸焦急。
“让她反省!”外祖母一记眼刀子飞向柳姨。
荣荣就窝在门外,睁着大大的猫眼一动不动看着她,真的好诡异。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站在长廊拐角处的妈妈,她求救般看着她,姜织对她的目光却是视而不见,视线落在外祖母手里的玉佩。
半晌,姜织转身离开了。
云浸很委屈。
她的背好痛。
但是这里没有人在乎她,所以她不能哭。
被爱的人才有资格哭,没有人疼她,她只能自己受着。
她吸了吸鼻子,不想在这里讨人嫌,于是独自起身离开。
在楼梯转弯处,她回头看了一眼。
外祖母垂头抚摸玉佩,柳姨在身侧伸手拍着她的背,那是一种安抚的动作。
明明是炎夏,她却觉得彻骨冰冷,心脏钝痛如刀割,不给人痛快也不给人希望。
阵阵抽痛。
“忘记问了,当年浸小姐您为什么会拿那块玉佩?”在柳姨眼中云浸小姐一直是很乖很有礼貌的小孩儿。
云浸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在乎儿时那件事情,那件足以扭转她和外祖家关系的事情。
云浸缓慢抬眼,将当年自己的思考说出来,“我以为那是我母亲丢失的。”
她说出许多年来没有人问过的真相:“我只是想把它给回我妈妈。”
柳姨听完后,久久未言,半晌,语气艰涩道:“浸小姐应该还不知道,那枚玉佩不是你妈妈的吧?”
柳姨的声音将云浸从回忆中抽离。
她这才发现,寒冷的天气,密密匝匝的寒意从她周身迸出来,她后背已是一阵冷汗。
云浸垂眸,她轻轻应答:“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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