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只有一条污水排放河，无论是重工业金属，亦或是生活用水，绿黄混杂着穿过地下城三十六个区。
而座落在污水排放河旁的房子，则是被地下城的人喊作贫民窟的区域。
今天，这个贫民窟中的贫民窟里，竟然来了一个上城人。
顾慎憋着气，黄金卷边的鞋探了又探，最后还是缩回了车上。
林知晏将母亲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来人。
“你到底有什么事？”
弯着腰的人压低声音提醒：“少爷，你快说啊，好好求求人家，东西拿不回来，老爷肯定会骂死我俩的！”
顾慎看了看污浊滚流的地下河水，四周破败灰暗的棚户建筑，视线锁定在面前唯一亮眼的人面前。
少年大约十七八岁，面容精致秀丽，不过用小厮的话说，就是长得不大正气——娇媚丛生，有烟花柳巷里的味道。
顾慎心一横，脖子僵硬地咔嚓一声低了下去，大声说道：“能把你之前捡到的那条项链还我吗？”
“项链？”
小厮立刻殷勤上前：“碧绿色的，雕着弗里洛花。”
林知晏面容安静柔和，一时半会没有说话。
顾慎骂道：“你蠢吗？下城人哪知道什么是弗里洛花？”
少年脸上和煦的笑意瞬间隐散。
他对着小厮不咸不淡地说：“抱歉，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是弗里洛花，您大概是找错人了。”
顾慎顿时急了，猛地跳下车，冲到少年面前，剑眉星目上挂着桀骜不驯，颇为霸道地掏出后腰猎枪，直接抵住了林知晏的侧腰！
他咬牙：“拿出来。”
林知晏纹丝不动。
顾慎行云流水地当着他的面挂上保险。林知晏身后的女人顿时失声：“小和！你就给他吧！”
顾慎张狂得意地冲着林知晏挑眉。
貌美憔悴的女人紧张地轻轻握住了林知晏的手臂。
林知晏微微闭了闭眼。
女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小和…妈妈只有你了…你答应我的，要带着妈妈一起等爸爸回来的…”
林知晏掏出了那条项链。
顾慎伸手。
“等等。”
少年灵巧振腕，那项链再次被林知晏攥回手心。
林知晏盯着他的眼睛：“说谢谢。”
顾慎几乎要发出嗤笑。
“谢谁？谢谢你老娘还差不多，她的胆小如鼠至少有点用，谢你一个下城区贫民窟长大的偷人项链的恶毒坯子做什么？”
周围顿时响起冷嗖嗖的吸气声。
林知晏不悦地皱眉。
“放尊重些。我捡到的。”
顾慎看着他，轻蔑：“没区别。对你们这种活在下城区的人来说，偷和捡是一个意思。”
围观孩子的吸气声更强烈了。顾慎嫌恶地移开视线，忍不住说道：“你们如果能学着体面一点，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穷困潦倒。”
顾慎站直身，把手环抱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知晏说：“如果你们努力一些，多读点书，多动动脑子思考一下，也不会一辈子在这里当臭虫了。”
林知晏看着他。
那带着一丝怜悯和嘲笑的眼神让顾慎反骨硬了起来。
林知晏冷不丁问：“你觉得下城区的人穷困潦倒是因为我们不够努力？”
“那不然呢？”
顾慎上前，枪管挑起林知晏的下巴，蹭得皮肤通红，他粗鲁地把口袋里的钞票一捧一捧塞进林知晏的口袋和衣领。
“够吗？这么多钱够你努力多久呢？”
最后一张放钱的手一顿，突然单手把钱叠起，塞进林知晏的嘴里。
少年眼角迅速聚集生理性的红潮，湿漉漉的唇微张，耻辱地将那纸币浸湿。
顾慎笑着说：“钱没别的好处，买一张硬嘴安静还是能做到的。”
林知晏：“是吗？那你也努努力吧。”
说罢，他手心向下一翻——那枚价值三千万金币的碧玉项链咕嘟一声，被卷入呼啸而过的肮脏河水，消失不见。
顾慎几乎是瞬间就像个炮仗一样跳了起来，冲向那肮脏河水，他胡乱爆炸，大呼小叫，让随从都滚下去捞。
“少爷！呕……找不到！下面全是硫酸！”
顾慎大怒，大步流星地走到林知晏面前，猛地举枪！
林知晏碎发一凛。
滚烫枪口正对林知晏眉心！
“我现在就要你偿命——”
林知晏淡淡地抬眼：“你们上城区刚颁了新法，你们在下城杀了人也要偿命。”
“哈！”顾慎缓缓扣动板机，咬着牙说：“我母亲留下的项链没了，现在就算我去死，也得拉着你一起偿命！”
林知晏闭起眼睛。
——他根本一点都不畏惧！
“放开他！”
下城区难得的蒸汽嗡鸣，空中飞速驶来的蒸汽飞艇上有一个中年男人大声阻止，“小兔崽子你敢动他一根毛我先把你扔进河里！”
顾厚生带着一堆正规军以上议院巡逻发现有人故意扰乱秩序为由，抓走了顾慎。
林知晏瞬间觉得撑着自己身体的力量泄尽。
他疲倦地闭起眼，却感觉到有人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小和，刚刚那个人是谁？上议院的人吗？那他肯定是来自上城区对不对？”
母亲急切地拍打他：“你认识他吗？认识的话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父亲的事情？说不定他就认识你爸爸！只要找到他我们娘俩就可以不要在这生活了！”
林知晏深吸一口气，推开母亲的手。
“我不认识他。”他睁开眼：“妈妈，你要多久才能知道，爸爸他就是个地下城的混混骗子，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不要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林知晏声线隐忍的颤抖，“如果你只是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我来，我带着你离开这里，你相信我好吗？”
林知晏的眼尾又明显地红起来，林知晏很小就怨念自己这具动不动就要红眼眶的身体，但那又如何，他绝不会让自己流一滴眼泪。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去杂货店帮忙了。”
说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母亲面前。
母亲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落下泪来。
不是的啊——妈妈只是想要你幸福一点。
可是她的眼泪太多，把她想说的话永远地淹没在呜咽里。
而另一边，顾家父子正吵得不可开交。
“你不知道他是我研究重要的一环吗？没有他，我们的研究又至少要往后拖十年！”
顾慎争辩：“可是他弄丢了妈妈给我的——”
“早怎么不见你这么想你老娘？她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国家逍遥快活呢！你还想！”
顾厚生摔了茶杯，指着他脑门：“你给我滚去下城区扫地！就在中央十字大街，不反省好就别回来！”
于是顾慎每天从早扫到晚，来来往往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恶狠狠地回瞪，别人却根本不害怕。
于是他气不打一出来，越发恨起害他变成这样的林知晏。更巧的是，他每日都能看见林知晏抱着书或者试剂穿过中央广场。
只要林知晏一来，他就故意把水泼到面前的路上。
林知晏忍不住闭上眼睛，他站在一旁得意地笑。
林知晏到实验室的时候，顾厚生一下就看到他裤脚上脏污的水痕。
顾厚生问：“又是那个兔崽子？”
林知晏放下他的书本，换了个话题：“原型机在下周就可以完成。”
“真的？！”
林知晏淡淡地说：“原型机会先装在地下城，我需要让地下城先普及之后，才会考虑扩展到地上城。”
顾厚生叹了口气，他走到林知晏面前，沉重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知晏，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林知晏不解，疑惑地抬起头来。
顾厚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那张脸上捕捉到了某些熟悉的神态——但是他记不起来这神态到底属于谁。
他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说道：“你以为只要制作出原型机就可以了吗？你知不知道，就算你现在想要把这个装置免费提供给地下城，但是安装原型机的钱，扩大制造原型机的钱，还有……”他咳嗽了一下，“还有一些，必须的…人情往来，这些钱你从哪里出？”
林知晏眼睛里流露出浓郁的失望。
顾厚生略带歉意，很真诚地说：“我当然可以动用我的私产帮你，但是一旦让上城区议会那群人发现我在资助下城区的孩子，甚至自费推动下城区的污水净化项目，他们肯定会立刻弹劾我。”
林知晏忍不住往前一步：“那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顾厚生沉默片刻：“有。”
林知晏立刻道：“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能让地下城的人都喝上干净的水！”
顾厚生面露难色：“你真的可以接受吗？”
林知晏那张看起来都像是吃不得苦的小少爷的脸庞上，露出了难以磨灭的坚定。
“我可以。”他说，“您只要告诉我就好了。”
顾厚生大喊：“好！你真是我见过最有心气的孩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邀请函，牛皮纸表面用带着金箔的墨水写着顾厚生的名字，火漆上的烙印是一只老鹰。
“这个月十二号，在国子监的洗芳堂有一场蒸汽机联合展示项目，如果你需要钱，就在那里带着你的原型机尽量大放光彩吧。”
林知晏苍白的手指接过那张薄薄的信封，他胸膛宛若万鸽腾飞，这不是一封简单的邀请函，这张牛皮纸太重，承担着他所有初生的，需要成长的梦想。
稚嫩的少年定定地抬头看向顾慎，一字一句地发誓：“我一定会的。”
顾厚生露出赞叹神色。
“那现在就来上课吧，我上周让你配置的药剂，你做得怎么样？”
林知晏摇头：“进度有些不顺利……失败了很多次，花了很多的原材料……”
“没事，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自责，把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精神致幻还有吐真剂。哦对了，还有实验的事儿，我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实验对象，你看老鼠如何？还是鸭子…？”
阁楼里缭绕的蒸汽从白天涌动到黑夜，林知晏走出来的时候甚至感觉到了些许夜凉如水——分明在地下城他们根本没有月亮。
他抱着书本再次走回中央十字路口，果不其然，他又看到了那个正在清扫的男人。
但大多数时候林知晏都闭了闭眼，立刻离开。而这一次，当顾慎再次把水泼到他面前时，林知晏看向了他。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慎挑眉不语。
林知晏眼里爬上愠怒，又变得水光粼粼起来。
少年冲来，抓住顾慎的衣领。
“这游戏好玩吗？”
好玩啊，顾慎冲着林知晏挑眉。
林知晏眼眶又不由自主地红了。他松手，把他宝贵的书本试剂放在一旁。
这人又来什么把戏。顾慎挺胸抬头，想要迎接林知晏的怒火。
谁知林知晏垫脚，双手环绕他的脖子，柔软冰凉的唇，定定吻在他的唇间。
顾慎呆住了。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戏弄的话，嘲讽的词通通变成绚烂烟花在脑海炸开。
——他为什么吻我？
林知晏眼里水光潋滟，含着满腔委屈，说：“够了吗？”
顾慎道：“我，我不是因为这个要这个才，你，你什么意思？”
林知晏说：“我是说，你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吗？”
“谁拿你东西了？”顾慎指天发誓，“我顾慎做人清白利落，从不偷鸡摸狗，我要是真的拿了你的东西，我就是狗！”
“真的？”
顾慎大喊：“不信叫那卖报童来，把我说的话登报！要是拿了你的东西，我真是狗！”
林知晏突然勾起笑容，他说：“好。”
顾慎眼前顿时天旋地转，晕过去之前他感觉到苦涩的液体流进了他的口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