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大,自屋檐滴下的雨水将浅灰色的青石台阶晕染出一小段深灰。
黎离撑着油纸伞匆匆踏上台阶,在屋檐下拖出一串深灰色的脚印。
他收了伞,本欲像往常一样钻进书房,却见隔壁偏殿的窗户大开着,殿内靠窗坐着两人。
窗棱设得低矮,露出两人的上半身,一紫一黄。
黎离走近,认出正对他的方向坐着的紫色身影是萧慕珩,此刻正支着手肘,把玩着手里的物件儿,没有注意到他。
而背对着他的那抹黄色身影,他那日在狩猎场见过,应是太子。
太子出现在此,定是有要事要与萧慕珩相商。黎离不敢偷听,忙转了身,要走。
这时,萧青宴平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锦囊虽不甚精致……”
黎离脚步顿住,缓缓放下手里刚举起的油纸伞。
他扭头,朝窗棱边偷偷瞄了一眼,才注意到萧慕珩捏在手里的物件十分眼熟,竟是他前些时日绣的那只兔子锦囊!
本以为萧慕珩禁足期间几乎窝在书房里不挪动,对任何事情都兴致平平,应是注意不到这个小小的锦囊。
此刻陡然看见萧慕珩将锦囊拿在那双矜贵的手中,他十分意外,竟也觉得自己拙劣的绣工也随之精致漂亮了起来。
黎离搓了搓指尖,因刺绣扎破的手指还有些隐隐作痛。他欣喜中带着一丝忐忑,脚尖慢慢呈弧形向后挪动。
既然太子在同世子哥哥谈闲话,他在此处偷听片刻,应该不碍事吧?
黎离安慰自己一番,随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棱的侧下方。
此处离廊檐近,雨水斜飘进来,他微微弓着身避开,像一只躲雨的小猫。
一窗之隔内两人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黎离全神贯注,隐约听见萧青宴又对萧慕珩说:“堂弟若是真喜欢,便留下吧。”
萧慕珩没有立即回答,窗内陷入沉默。
黎离屏住呼吸,满怀期待的等了又等,却仍没听见萧慕珩应声。
他忍不住抬头——
窗棱边,萧慕珩恰好拉远视线,发现了他。
黎离想躲已来不及,在原地无助地挪了挪身子,试图将自己藏进窗缝里无果。
他只能仰头,朝萧慕珩露出一个佯装镇定的笑,眼底的期待却不减。
萧慕珩看向他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晦暗,面色紧绷,捏着锦囊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下一刻,黎离眼前飞过一道鸦青色残影。
萧慕珩的嗤笑声自耳边响起:“这锦囊如此之丑,本世子留着何用。”
此话不是对太子说的,而是对黎离说的。
黎离面色一僵,视线跟随锦囊落进院中的积水里,眼底的期待也瞬间湮灭了。
他早该知道,这锦囊本就是他打发时间绣着玩的,做工如此粗糙,萧慕珩又怎么会喜欢呢……
雨势渐渐小了。
黎离眉眼低垂,下意识咬紧嘴唇,极力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他弯腰拾起脚边的油纸伞,撑开,转身面朝雨幕。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大开的窗户,却不料这一次和萧青宴对上了视线。
萧青宴面色上仍残留着一丝错愕,显然未料到萧慕珩会如此决绝地将锦囊扔出窗外。
待回头看见黎离,一时间又什么都明白了。
他迟疑片刻,将视线从黎离身上抽回,看向萧慕珩,问:“这是那日那位小公子吧?”
那日是指围猎场上的初遇。
萧慕珩眼前浮现的却是——雨夜的烬华巷口,黎离走下那辆黄盖马车时,回头与车内端坐的萧青宴相视一笑。
这两人恐怕是要比一面之缘的关系更相熟一些。
萧慕珩在心底冷哼一声,没应声。
萧青宴也不在意,又道:“外头雨大,小公子进屋躲一躲吧。”
这话是对黎离说的。
黎离隔着一扇窗的距离,夹杂着雨声隐约听清了。
萧青宴是太子,他的话仅次于皇令,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已磕头谢恩了。
可黎离却愣在原地,视线越过萧青宴,望着他身后的萧慕珩,用失落中带着委屈的眼神,征求对方的同意。
不出所料,萧慕珩忽视了他的视线,转而对萧青宴道:“不过是父王当年在塞外捡回的养子,堂兄不必理会。”
他语气冷漠,似乎真的没将黎离放在眼里。
萧青宴微楞,再看向黎离时,眼底多了一丝怜悯。
他沉默一瞬,将衣袖抚平,起身,“时辰不早了,孤也该回了。”
萧慕珩也起身,“也好,我送堂兄出府。”
“堂弟禁足期未过,不劳烦堂弟。”萧青宴摆手,走出殿门,萧慕珩紧随其后。
黎离站在原地未动,见两人走近,他面色局促,侧身想躲。
萧青宴便道:“不如让小公子撑伞送孤一段路吧。”
这一回,未等萧慕珩开口,黎离先点了头:“好。”
闻言,萧慕珩的视线像冷箭一般,即刻射向他。
黎离低头躲开,心一横,对萧青宴道:“太子殿下请吧。”
说罢,他侧身,撑开油纸伞。
萧青宴对萧慕珩淡笑作别,走进伞下的方寸空间,与黎离并肩站在一起。
雨汽氤氲,绿油伞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下台阶,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院门口。
萧慕珩收回视线,面色一变未变,只是目光掠过台阶下,发现那只早已脏污不堪的锦囊时,有一瞬的走神。
片刻后,他转身回了书房。
偌大的院子里,巴掌大的锦囊被忽大忽小的雨水冲洗,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只不过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
绿油伞下两人穿行在下雨的院子里。
黎离有些紧张,好几次想开口提示萧青宴走上遮雨的回廊,但又被对方一刻不停的脚步噎住,最后只好冒雨横穿过一个又一个院落。
油纸伞有些小,勉强能装下两个人。黎离极力将伞倾斜,才能避免雨滴落在萧青宴明黄色的肩头。
“无妨。”萧青宴突然握住伞柄,将伞扶正。
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因此贴上手背,黎离险些脱手扔了伞。
他面色惊慌,抬眼看向萧青宴。
好在萧青宴很快抽回了手,像是什么也未察觉到一般,继续朝前走。
黎离长舒一口气,重新将伞握紧了,低头数着脚步往外走。
直到走进前院的廊檐下,候在院中的一众太子侍从朝两人碎步跑来。
黎离收起伞,对萧青宴道了声谢。
眼前人道谢的模样和那日在马车内如出一辙,同样乖顺、真诚。
萧青宴的眼神愈发柔和,觉得黎离并不像萧慕珩说的那样蠢笨,反而心思敏捷,极会为人处世。
“不必总同孤道谢。”萧青宴道,“孤宫中有一个同胞幼弟,年纪比你小,但性子同你极像,孤见了你便像是见了年长的他,免不了亲近一些。”
黎离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这世上真的还有性子同他一样的人么,那岂不是也像世子哥哥口中一般不讨喜?
可对方是皇子,又怎会不讨喜呢?怕太子这话只是安慰罢了,当不得真。
黎离眼底的惊喜很快又消散了,独留下满面的失落。
萧青宴似乎看出他的怀疑,便又道:“下月中旬中秋佳节,长公主会在宫中设家宴,宸王府定在受邀名列之首,小公子届时同宸王一同入宫,孤引幼弟与你相识,可好?”
果不其然,黎离面色即刻转阴为晴,晶莹的眼睛眨了眨,欣喜道:“入宫?阿爹今年会带我入宫吗?”
或许他不是萧承渊的血脉,这么多年,凡是宫中设宴,萧承渊从未带过他出席。每到热闹的节日,萧承渊与萧慕珩的马车走后,他只能独自一人留在冷清的王府中,望着皇宫的方向满怀憧憬。
每每此时,他总是冒出这样的念头——若他也是宸王妃所生,是不是就可以入那道宫门?皇宫里头是什么样,是不是比云衢坊还要热闹好玩?
思及此,黎离又有些惆怅,“阿爹不会带我进宫的。”
萧青宴却从袖口里拿出一物,递与他,“那小公子便将此物交与皇宫西角门的侍卫,孤会派人出宫接你。”
黎离定睛一看,萧青宴递给他的亦是一只锦囊,只不过这只锦囊上绣着麋鹿,是那日他在马车上失误送与萧青宴的。
萧青宴贵为太子,什么样精致的锦囊未见过,却仍留着他送的这只,甚至保存得极好。
黎离几乎同时想起被萧慕珩丢掉的那一只,不禁眼眶一热,酸楚的感觉自心头冒上鼻尖。
他接过,压下酸涩,对萧青宴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太子殿下。”
“那便宫中再见。”萧青宴翩然一笑,带着一众侍从欲走。
不远处,萧承渊快步朝两人走来。
“皇叔。”太子脚步一顿,朝萧承渊拱了拱手。
萧承渊很快行至近前,匆匆看了黎离一眼,便对着萧青宴更低地躬下身,“太子殿下,臣方才不在府中,有失远迎,不知太子前来可有要事?”
“皇叔言重了。”萧青宴道,“无甚要紧事,不过是雨天烦闷,来找堂弟下下棋,谁知堂弟被禁了足,心情亦是不佳,孤不便叨扰,这便要走了。”
萧承渊客气道:“殿下何不留下用午膳?”
萧青宴摆手:“不了。”
萧承渊不再挽留,便说:“臣送殿下出府。”
萧青宴仍是摆手:“不劳烦皇叔,府中事多,皇叔忙去吧。”
“那便恭送太子殿下。”萧承渊再次躬身拱手,目送萧青宴上马车离开。
萧青宴一走,萧承渊立即转身,看向黎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说话声也有刻意隐藏的质问:“阿离,太子同你说什么了?”
黎离听出萧承渊语气中的严肃,有些疑惑,缓缓开口道:“太子殿下说中秋佳节长公主会在宫中设宴,邀我同去,阿爹有何不妥吗?”
“入宫?”萧承渊眸色微暗,不做思考便否决道:“不可。”
黎离不解:“为何?是因为阿离不姓萧么?”
萧承渊一怔,放慢语调道:“不不不……阿爹并非这个意思,只因阿爹不日便要再次南下,恐中秋当日亦不在京城,若阿离想入宫,只能同你兄长前去,宫中规矩繁多,你兄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即便如此,阿离也愿意跟着去吗?”
“自然愿意……”黎离脱口而出,却越说越没有底气。
若是萧承渊不在京中,依萧慕珩的性子,断然不会带他前去。
黎离心头如同也在下雨一般,萧萧瑟瑟,低头捏.弄着手中的锦囊。
萧承渊叹一口气,望进雨里,“罢了,届时再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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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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