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戌时末,烬华巷内只有零星几个店铺前的灯笼亮着光。

玉笺阁是上京城中上等的宣纸铺,位于烬华巷与天枢街相交的街口。

平日里玉笺阁亥时正点打烊,但今日暴雨,夜里几乎没有客人,店主欲提前关门。

此时,一男子撑伞踏雨而来,长腿一迈跨进店中。

“今日要打烊了,公子明日再来吧。”店主在柜台后埋头拨着算盘道。

男子收了伞,露出一张淡漠的脸。

店主余光瞥见,忙丢了算盘,从柜台后急跑出来相迎:“小的不知是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得罪,得罪!”

萧慕珩无言,漫不经心地环视店内一周。

“殿下需要买些什么,怎的亲自来了。”店主奉承道,“您随便看,相中了哪款知会一声,明日小的派人亲自送去府上。”

“嗯,本世子随便看看,不必跟着。”萧慕珩颔首,走向店中陈列的书架。

“好嘞!”

……

萧慕珩在几排书架中逡巡一番,没有找到常用的宣纸。

店铺临街,窗外便是天枢街的入口。

街道上铺着青石板,自云衢坊方向驶来两辆马车,车轮滚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萧慕珩立在书架旁,朝窗外看去。

率先认出的是太子的黄盖马车。

随后看见车帘被一双白皙的手拨开,一人躬身下了马车。

那人身形清瘦,被一件大氅紧紧裹着,五官却在夜色中看得分明。

不是黎离又是谁?

分明不久前才在他面前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此刻却笑得格外灿烂。

嗬。

萧慕珩冷笑一声,长袖一拂,转身就出了宣纸铺。

店主见状,忙追至门口,“世子殿下,没挑到满意的吗?嗳,您的伞……”

萧慕珩长腿甫一迈出玉笺阁,脚步不受控地朝那两辆马车的方向走了两步,又硬生生停下来。

在雨中怔了一瞬,他飞身踏上房檐,冒雨驾轻功提前回了府。

守在王府门口的崔管事见世子殿下突然出现,还淋了雨,不由吓了一跳:“世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去了?”

萧慕珩冷冷看了他一眼,“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啊?”崔管事反应慢了半拍,支吾道:“奴才、奴才见天色已晚,小公子还未归,便想在此处再等等。”

“是吗?”萧慕珩目光忽地变阴翳,一脚将崔管事踹进了雨里,“既然对那小废物这么衷心,便去雨里等着!”

“哎呦——殿下息怒!”崔管事摔得前仰后合,龇牙咧嘴地从雨里爬起来,在萧慕珩脚边跪下,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关门!”萧慕珩沉声,大步迈进门槛内。

崔管事一路膝行跟进府中,在萧慕珩脚边颤颤巍巍道:“世子殿下,小公子他……”

话未说完,他抬头对上萧慕珩的视线,只觉一道浓重的戾气直逼而来,像一把利刃遏制住了喉咙,不敢往下说了。

门童也吓得不轻,忙抖着肩关上府门。

沉重的朱漆大门‘轰——’的一声合上,将夜色和冷雨隔绝在外。

萧慕珩立在门内,背影如鬼魅般可怖,他沉声:“今夜若是谁敢打开这扇门,本世子就砍了他的双手喂狗!”

随后头也不回地回了书房。

崔管事和门童小厮在地上跪成一片,皆埋头屏息,不敢大喘气。

直待萧慕珩走远,崔管事才从地上爬起来,深深看了紧闭的大门一眼。

不消想,世子殿下定是又被小公子惹急了。

但到底发生了何事,能让世子殿下动如此大的肝火?

而且今夜雨大,将小公子关在门外,伤风感冒另说,若是途中遇上歹徒有个意外,可如何是好?

崔管事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口气。

……

天枢街街道深长,驾马车也需走上一段时间。

马车摇摇晃晃,黎离坐在车头哼着小曲。

青松驾着车,将他往车篷里挡,问他:“小公子身上可暖和了?再往里坐些,这雨飘进来了。”

“暖和了。”黎离点头,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宸王府,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世子哥哥是否消气了。”

“放心吧小公子,咱们按时回了府,世子殿下定不会再多加苛责了。”青松宽慰道,“小公子回了府先洗个热水澡,然后窝在被窝里睡一觉,明日一早天晴了,咱们再去殿下院子里找他。”

“好。”黎离应声,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明日见了萧慕珩该同他说些什么。

半个月未曾好好同萧慕珩说过话,他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他。

例如,云衢坊东南角开了家新的糖水铺、他在膳房捡了只逃跑的小兔子悄悄养在了后花园、再过一月便要到中秋佳节了……

他总是如此,美好的事情总记在心里,想把欢乐分享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人,而方才淋过的雨和受过的委屈就如同过眼云烟,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了。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下。

青松护着黎离下车,两人一道跳上府门前的台阶。

转身却见王府大门紧闭,平日里守在门口的门童和侍卫都不见了踪影。

“世子哥哥还未归家么?”黎离疑惑道。

青松也趴在门缝里往里瞧,“发生什么事了,怎的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此时,门内隐约传来踱步声。

“府中有人吗?”青松叩响门上的狮子头拉环,发出‘砰砰——’的敲门声。

“快开门,小公子回府了!”

门内踱步声依旧,却无人开门。

青松又接连敲了几次,皆无果。

拉车的马立在台阶下,不耐地甩了甩头,发出一声低鸣。

“让我来试试吧。”黎离抿了抿唇,上前学着青松的模样叩响门环,“有人吗?崔管事在吗?我是黎离——”

话未说完,踱步声渐进。

门内传来崔管事刻意压低的声音:“是小公子吧?”

“崔管事?”黎离点头,“是我,府中发生何事了,怎的不开门呀。”

崔管事沉默了片刻。

黎离:“崔管事?”

门内之人似乎叹了一口气,才含蓄道:“世子殿下今日回府时不知怎的发了一通脾气,令我等闭门思过,今夜不许开门放人进府。”

“可,可我……”黎离愣住。

可我不是外人呀。

黎离在宸王府生活了这些年,王府早已是他的家。从前他贪玩溜出府,不论何时回来,王府的大门都为他敞开着,从未吃过闭门羹。

今夜却被关在门外,进不去了。

望着眼前朱红色的樟木大门,黎离肩膀颓丧地耷拉下来,他意识到——这是萧慕珩还未消气,给他的惩罚。

“天冷,小公子快去云衢坊寻间客栈住下吧!”

门内,崔管事的脚步声远去了。

黎离靠着大门蹲坐在门槛上,面露愁容。

府门外风雨交加,好不容易暖和些的身子又开始变凉了,他抱紧了胳膊。

青松琢磨道:“小公子,这里迎着风不便久留,不如我们听崔管事的去云衢坊寻间客栈住下吧!”

黎离却摇了摇头。

他知道萧慕珩的脾气——将他拒之门外本就是对他偷溜出府的惩罚,若是他不以为意,真去客栈寻了舒服,怕是在养父回京之前都别想进门了。

“这可如何是好……”青松在台阶上来回踱步。

黎离盯着地板发了会儿呆,忽地眼前一亮,抬头道:“我有一个办法,我们去西侧门试试吧!”

“西侧门?为何……”青松正疑惑,却见黎离已只身跑进雨里,沿着围墙朝西侧门的方向奔去。

“嗳,小公子等等我!”青松忙追进雨里。

西侧门比不上正门气派,只是一扇单开的小门,门前廊檐下的台阶也仅仅只能站下他们两个人。

此刻,西侧门也同大门一样紧闭着。

青松这才想起,西侧门是萧慕珩院子里的小门,是整个王府离萧慕珩的寝殿最近的门。但王府修缮得极大,这门虽位于西院,却也与修在内层的寝殿至少隔着内外两道院墙。

即便在此敲门,萧慕珩也是很难听见的。

青松正要出言提醒,却见黎离踮起脚在门框边寻找着什么。

他凑上前:“小公子在找什么,小的同你一起找。”

“找到了!”黎离忽然欣喜道,拨开悬挂在门框边的灯笼,露出藏在背面的东西。

青松定睛一看,竟是个小铃铛。

这铃铛小巧精致,但表面已生出了一层薄薄的铜绿,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

“竟然真的还在。”黎离看宝贝似的歪头端详,面露着惊喜。

青松问:“这儿为何会有个铃铛,是作何用的?”

“这是个暗号!”黎离笑吟吟地回答,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铃铛的边缘。

“叮铃——”铃舌撞击铜壁,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声音不大不小,像一种悦耳的鸟鸣。

这是他和萧慕珩之间的秘密暗号。

不对,应该说是幼时的他们——

自从小黎离在林间迷路晕倒后,便因受了惊吓夜夜睡不着觉,很长一段时日哭着要和萧慕珩睡在一起。

但那时的萧慕珩已到了入国子监上学的年纪,宸王为了培养他独立的气魄,不许黎离夜里缠着他睡觉,便将府内东西两院的院门都落了锁,防止黎离半夜偷溜去西院找他。

黎离试了许多法子,最后发现他只要先从东侧门出府,绕王府后院一圈再到西侧门,便可以敲开萧慕珩的房门。

于是黎离夜夜壮着胆子,摸黑绕后院一圈,再去西侧门敲门。

但有一日,他因同宸王说话耽误了时辰,再去敲门时夜已深了。

萧慕珩因温习功课太晚,又未闻黎离敲门,便独自睡沉了,所以没能隔着两道院门听见模糊的敲门声。

第二日醒来,他发现小黎离蜷缩在西侧门的角落里睡了一夜。

好在那时正值夏日,夜里天气不凉,小黎离没有生病。

但萧慕珩还是因此十分自责,便制作了这个铃铛机关。

其实原理很简单,不过是两个铃铛用红绳拴在一起,一头挂在西侧门的门框上,一头沿着屋檐挂在萧慕珩寝殿的房梁上。

只要黎离拨动西侧门的铃铛,牵动红绳,萧慕珩寝殿里的子铃铛便会随即响起。

如此一来,不论黎离多晚来敲门,萧慕珩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两个小人儿借此机关暗号,相互依偎着度过了许多个爱做噩梦的孩童夜晚。

只是后来府中出了变故,萧慕珩性情大变,黎离也到了十二三岁懵懂的年纪,不敢再深夜偷偷去敲门。

这铜铃铛便渐渐被遗忘了。

若非今日黎离被拒之门外,他或许也不会想起,他曾和萧慕珩之间有过如此温馨的秘密。

那世子哥哥还会记得吗?

黎离屏住呼吸,学着幼时的自己轻轻拨动铃铛。

“叮铃——叮铃——”

……

铃铛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又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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