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坦白

白细胞质量、数量与淋巴细胞功能持续异常将会影响免疫功能,反复使用具有细胞毒性的化疗药物进一步破坏免疫屏障,大大增加了感染风险。肺部感染是急性白血病感染性并发症中最常见的一种。林淼起先是发烧,咳嗽,医生下了抗生素后还是没有减缓。一天前体温达到了可怕的40度,伴随肺湿啰音,胸闷,心率上升,监控仪器频繁报警。林淼妈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贺苳到病房的时候正碰上匆忙赶来的医生,CT结果显示肺部有磨玻璃阴影,血液培养结果出来,确认肺部真菌感染。

考虑到林淼免疫力太低,医生建议转到血液科层流病房,也就是无菌病房。那里是单人单间,所有的东西都需要消毒,空气经过滤器过滤,无菌条件能够对免疫力低下的病人实现最大程度的全环境保护。

沈言听完后把手机放在桌上点开外放,准备换个衣服出门,“我马上过去。”

“你别过来了,”贺苳说,“林淼已经进去了,里面限制家属探视,而且他这会应该睡了。”

沈言没听,他坐卧不安,必须要去看看,很快就来到医院。如贺苳所说,层流病房限制重重,家属根本不能进去。他看着“血液科层流病房”的指示牌,问贺苳,“他...说什么了吗?”

贺苳回道,“他说,‘我终于能洗个澡了’。”

高烧伴随着全身骨头疼痛,林淼疼到意识不清,冷汗把床单都湿透了,但因为身体虚弱又怕受凉加重病情根本不敢洗澡。其实置PICC后,他在住院期间洗澡也很不方便,每次都要在置管处包上层层保鲜膜。进层流病房前要经过药浴,使用专门的溶剂浸泡皮肤然后淋浴,还要换上无菌衣物,算是能洗个澡。

沈言听完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般难受。他知道林淼爱干净,高烧和疼痛已经把他折磨得连洗澡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成为奢侈的愿望。

匆忙考完三模,贺苳把消息带给了董樊和吴骏业。师生四人在教师办公室里沉默相对。临近高考事情繁多,董樊有好几天没去医院,没想到得来这样的消息。他用力搓搓脸,吸了口气,“我去看看他,你们别多想,好好准备考试。”

“这怎么可能不多想,”吴骏业发愁,“林淼怎么办,他...”

“会好的,”董樊打断,顿了顿,他重复道,“都会好的。”

层流病房消毒工序严格,对家属探视有非常严格的限制,还要经过层层消毒的复杂流程,确保无菌环境。平时他们想要看到林淼,只能透过层流病房的一扇大玻璃窗。并且因为隔音,想要交流,他们只能通过电话。

“林淼,你还好吗?”沈言看着玻璃窗里的林淼。这里的环境比起普通病房显得严肃而冰冷,他不由有些紧张,双手哪里也不敢碰,只举着电话问,“你还难受吗?”

不难受就不会住在这里面了,林淼知道沈言着急,并不在意,隔着玻璃挥挥手表示自己还行,“好点了,考完了?”

沈言心不在焉地点头。林淼的情况他在进来之前已经问过医生和他妈妈,血象还是不行,涨血速度太慢,口腔溃疡,牙龈出血,喉咙肿痛接踵而至,还有难以忍受的全身骨痛,医生下了抗生素,退烧针,止疼针,几乎每天睁眼就要打针,有时连夜里都有。为了输液方便,除了原本左臂上的PICC,林淼的右臂上也置了管。

林淼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温和,只是有些有气无力,“我还行,就是饭太难吃了。”

进入无菌病房里的餐食需要经过高压杀菌,味道自不用说,林淼吃饭本来就困难,几天没见肉眼可见地消瘦。似是安慰沈言,也像是安慰自己,他开玩笑道,“等我出去了,我要吃火锅,这里把我憋死了。”

“行,我请客,”沈言顺着林淼的话也笑了。他知道情况危险,决不能表现出难过慌张反而需要林淼来安慰他。

“老吴呢,”林淼随口道,“他怎么样,考得还行吗?”

“我看着还可以,最近他也很努力了,肯定比二模进步多了,”沈言知道林淼每次考完必问吴骏业。自从知道林淼进层流病房,他的心总是揪着,吴骏业和贺苳肯定也好不到哪去。现在最关心他们成绩的反倒变成了林淼。“对了,”他问林淼,“董老师跟你联系了吗?他明天过来,还有贺苳老吴。”

“嗯,我知道,”林淼说。董樊明天过生日,按理说都这个时候了不应该把时间花在这上面,但班上同学都觉得马上要毕业了,怎么也要给老班庆祝一下。董樊也想着这段时间同学们都很辛苦,加上林淼生病大家也揪着心,决定过一次生日,就当给大家放松一下了。他跟同学们说好只收贺卡不收礼物,也早早定了吃的和蛋糕,打算明天下午自习课在教室和大家一起庆祝。

他没有忘记林淼,明天晚自习前,他会带着三个学生来医院,在层流病房外隔着窗户和林淼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他想,林淼病了好久,也会需要一点热闹的理由让他高兴,驱赶久病的沉闷。

“来了来了,”第二天下午六点,董樊提着蛋糕到病房门口,挥手和林淼打招呼,口型夸张道,“我、们、来、啦!”

林淼笑着用力点点头,他在层流病房里就自己一个人,不用戴口罩,久违地露出笑脸。吴骏业跟在后面拨通电话,打开免提,“林淼,能听见吗?”

“嗯,”层流病房里的病人限制活动,林淼只能坐在床上,手指夹着血氧夹,带着氧气,左右胳膊上的PICC都还在点滴。还好床离玻璃很近,他侧着身坐着,充满笑意的声音从电话扬声器里传出来,“董老师,生日快乐啦!”

“谢谢我们班长!”董樊笑眯眯地点头,他知道医院规定,也不敢大声说话,抓紧时间道,“快快,咱们把蛋糕打开。”

层流病房必须通过洁净走廊进入,玻璃窗外是条空荡的走廊,连椅子都没有。董樊提前了解了布局,从家里带了一个比较高的塑料折叠桌,正好把蛋糕放在上面,“林淼,能看见吗?”

“能,”林淼举着手机,坐在床边伸长脖子,“蛋糕上写的什么?”

董樊定了一大一小两个蛋糕,大的那个在教室里被学生们饿虎扑食抢完了,小的这个则带到医院。他把蛋糕小心地捧起来,拿到玻璃窗前倾斜一个角度展示给林淼看。林淼歪着头念,“林淼早点回来——董老师,明明是你生日,怎么写给我呀?”他有些哭笑不得道。

“过生日就是个意思嘛,借着这个由头咱们高兴一下,”董樊笑呵呵地说,“我的生日我做主,把这个生日愿望送给你了!”

“行,谢谢董老师,”林淼笑了,转头看见吴骏业还在后面犹犹豫豫不太敢上前,立马变脸瞪他,“你干什么?是不是三模又没考好?”

“我我我,没有,成绩还没出来呢,”吴骏业飞快摇头,他可不敢惹林淼生气,小心扯扯董樊的衣摆,“董老师,你快说话。”

“是是是,成绩还没出呢,”董樊明白吴骏业的意思,“骏业最近表现不错,我觉得这次进步不小。”

“那就好,”小动作林淼看在眼里,不过董樊都发话了,他也不多说什么。隔着玻璃窗左右看看,“沈言贺苳还没来?”

“马上就好,沈言在换衣服呢。”董樊解释道。林淼住进去好几天了,今天董樊生日,他们跟医院申请了家属探视,让林淼不要只是孤单地旁观,也有些参与感。医院同意了,但按规定只能一个人进去,他们又和林淼妈妈商量,决定让沈言进去,毕竟他和林淼最亲近,寿星董樊在外面带着贺苳和吴骏业过生日。

层流病房限制家属探视,刚开始那两天林淼妈妈进去过,后来就不让家属进了。探视要执行严格的消毒制度,换上隔离衣,戴上帽子,口罩,手套,鞋套,因为沈言的特殊情况,连轮椅都要用消过毒的医院轮椅。贺苳知道流程复杂,跟在沈言身边帮忙,不过他只能跟开始的一小段,后面则由护士帮助沈言。

足足等了半小时,病房的门才打开,层流病房的护士推着沈言进来,怕他自己的手推轮椅沾染细菌,笑道,“林淼,你同学来了。”

“谢谢您,麻烦啦,”沈言道谢,隔着玻璃对董樊他们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就位。他全身上下全副武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好奇地左右看看,“林淼,这里...真的好干净啊。”

“那是,无菌病房嘛,”林淼戴上口罩说,不过他手臂上的输液管还在滴液,只能坐在床上和沈言说话。

“来来来,人齐了,咱们开始吧。”董樊在外面说。带着吴骏业和贺苳热热闹闹但小声地唱了生日歌,许了愿。因为在医院不敢点蜡烛省掉这个环节,吴骏业充当气氛组,放低声音但嘴型夸张道,“董老师生日快乐!”

“董老师生日快乐!”林淼和沈言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吴骏业不忘问道,“董老师,许了什么愿?”

“不是说了吗,送给林淼的,”董樊指指蛋糕上的字,抬头看着里面的林淼,“林淼,快点出来,我等着你呢。”

“知道了,谢谢董老师,”林淼笑了笑。董樊在几人的注视下切了蛋糕。林淼必须无菌饮食,蛋糕肯定不能吃,他们打算在门口切完让林淼看看就行了,也算是参与其中。

刚切完蛋糕,电话声音变得有些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董樊说话。林淼晃晃手机发现没有改善,对沈言解释说,“信号不太好,每天到这个点都是这样,稍等一会就好了。”

“好,”沈言察觉林淼有些累了,怕他太耗费精力影响休息,对窗外的贺苳打了个手势,让他先把电话挂断。林淼收起手机,对沈言笑笑,“好久没看见这种场面了,感觉我已经好了似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

沈言点点头,不过担心还是无法隐藏,林淼看出来了,低头看手上的留置管,温声道,“不用担心,兴许过不了几天我就能出去了。”

“一定可以的,”沈言压下心中酸涩,“别想着我们了,好好吃药,再过几天我们解放了,天天过来陪你。叔叔不是也马上能来了吗?”

“对,我爸回来了,还在隔离呢,”林淼转头看着窗外,贺苳正和董樊收拾东西,吴骏业在旁边笨手笨脚地帮忙,停顿了一会,他突然问,“沈言,你和贺苳,和好了吗?”

“我...”沈言一愣,顺着林淼的目光看向窗外。自从上次在医院花园当着林淼的面和贺苳道歉后,他们的接触恢复以往的频率,他和贺苳交流起来也很自然。可高考在即,加上林淼生病,两人都没在这方面多花心思,相处起来就像两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他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总觉得他们是“不再别扭了”,而是不是真的和好,以及以后会怎么样,高考结束以后再说吧。

他知道林淼担心他们,没完全说实话,迟疑了几秒,说,“算...和好了吧。”

“你们...别再闹了吧,”说这话时,林淼没有看他,视线还是看着窗外。他带着鼻氧,说话的声音稍显怪异,嗓音也有些哑,“你们都有时间,还互相喜欢,在一起...多不容易呀,别浪费时间了,”林淼的声音越来越低,沈言听起来有些吃力,听见他很缓慢地说,“不要...不要像我一样。”

“什么...”沈言不明所以,林淼还是没有转过头,他隔着玻璃看去,外面只有三个人,蛋糕吃不完,董樊指挥着两人收好等会送给医院忙碌的医护人员。吴骏业正在试图把蛋糕盒上的绑带恢复原状,察觉到林淼的视线,他立马笑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傻呵呵地挥挥手。

下一秒,沈言的脑袋一片空白,林淼的语气太不同寻常,冷不丁冒出的言语他却依稀有些明白了。他愣愣地看着林淼,颤着声音求证道,“什...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知道,”林淼转回头,不知是不是沈言看错了,他觉得林淼的眼睛有点红。说起这个,林淼淡淡地笑了,眼睛眯起好看的弧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已经很久了吧。”

“你们...”沈言拼命忍住眼泪,他知道在这里绝对不能哭。事实上今天他早就和董樊他们说好,今天是来过生日的,是高兴庆祝的,绝对不在林淼面前透露出一点悲伤的情绪。但突如其来的信息冲击太大,他用力深呼吸试图平复情绪,刚想开口,林淼打断他,“别告诉他,沈言,拜托你,别告诉他。”

“刚开始我谁都没想说,”林淼说,“我最初是想着,等高考完了,试着问问他。后来查出这个病,我本来想放弃了,又觉得,如果能闯过这关,那我也不怕什么了,只要我能出院,我就告诉他。”

“前两天进了这里,我又想,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只要能从这里出去...”说完,林淼又转头看向玻璃窗外,吴骏业关注着这里,隔着玻璃窗,他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林淼看自己,还在傻傻地挥手笑,笑容和往常一样灿烂真诚。林淼看见了,也笑起来,怕自己带着口罩他看不见,小幅度地动动手臂,算是给他回应。

“对不起,沈言,你什么都跟我说,我却没有对你坦诚。刚开始我觉得,不可能,他根本不是,我怕把他吓跑了...后来看你和贺苳在一起,分分合合,那么艰难最后也和好了。是你们给了我勇气,我就觉得,或许我也有希望...不过,现在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了。”

“如果我能出去,我就自己亲口告诉他,无论他接不接受。如果...如果最后没有给我机会,”林淼顿了顿,但还是没有转回头,视线始终看着吴骏业,眼里带着笑意,说话声音却在细细颤抖,“如果...没有,那,就别让他知道了。”

沈言低下头,眼泪悄无声息地滴在腿上。他震撼于林淼隐藏得这么好,也吃惊于自己的迟钝,和林淼这么近的关系都没有察觉。但此时,无边的难过和深深的无力已经完全吞没了他——

原来这份感情,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早已生根发芽。但生根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发芽却在大雨倾盆的悬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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